沒有宮妃愛往陛下跟前湊,除了那天那對雙生子美人那樣,想去刺殺他的。
有人欺負我在宮裡沒有人手,閉目塞聽,買通柳熙妍宮裡的宮人,攔截了那天的藥,要我去送死,然後嫁禍給柳熙妍。
這個人,是柳惜容,我一度信賴感激的柳惜容。
她溫婉親和,我一直很感激她把我當作真正的妹妹,當作親人對待。
老太監詢問要怎麼處置柳惜容,我手裡還繡著為她過冬準備的暖袖,一走神針扎破了手指,刺痛蔓延開,我習以為常,把血抹在那耗費了無數日夜繡出的圖案上,親手毀了那栩栩如生的繁花。
我沒回答,我要親口去問她。
柳惜容沒有半分掙扎就承認了,她也索性不再假裝親近,當場翻臉,諷笑著把曾經央我替她繡的帕子撕爛:「是啊,我一直都在騙你,誰稀罕你那些破爛東西啊。」
柳惜容很小的時候,她的生母就被趕出了府,嫡母對她不好不壞,基本不去關注她,而父親,隻有當她課業優秀得了先生的表揚,或是宴席上表演才藝贏得了眾人的掌聲時,父親才會難得地關心她。
於是她從小就努力學習琴棋書畫,樣樣拔尖,可這時她才發現,原來她那個體弱多病養在莊子裡的嫡妹,什麼也不學,什麼也不會,依然備受父親的寵愛。
嫡妹偶爾會接回柳相府長住,她很厭惡柳惜容,總是欺負柳惜容,而父親即使知道,也隻會叫她多多包容妹妹。
柳惜容也很厭惡柳熙妍,但她不表現出來,她在大宅院裡生存長大,連生母都不在身邊,全靠自己,早早就學會了偽裝,外人眼裡她永遠是溫婉賢淑毫無攻擊性的樣子。
她早就想對付柳熙妍,此次入宮給了她機會,脫離了父親和嫡母的視線,她有很多辦法可以給柳熙妍使絆子。
我在她的眼裡,不過是其中一個使絆子的辦法裡,相當趁手的工具而已。在她的計劃裡,對我稍微一點好,就能假裝和我感情深厚,然後害死我嫁禍給柳熙妍,和我「感情深厚」的她,就可以順理成章用為我討公道的名頭,要求有司嚴懲柳熙妍,還能讓父親看透柳熙妍的惡毒厭棄於她。
隻是她沒料到,我可以安然無恙地從勤政殿出來。
某種角度看,柳惜容才是和柳青石最像的那一個,偽善又工於心計。
而柳熙妍,更像是年少時的我娘,從小嬌寵著長大,驕縱,愚蠢,惡毒,又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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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的女官要把柳惜容關起來,她掙開她們狠狠踩著那些撕碎的帕子,盯著我放聲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柳添啊柳添,你隻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沒人在意你和你的那些破爛,你自始至終都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
她被帶走後,我默默走過去,將被踩臟又破爛的帕子撿了起來,埋在了院子裡一棵不知名的樹下,然後被催著坐上了回家省親的馬車。
每年宮裡都會安排妃嬪宮人們過年前回家看望親人,我和柳熙妍同坐一車回去,她並不待見我,全程臭著臉往窗外張望,到了目的地,臉色卻不由自主地欣喜起來,飛奔下車撲向柳夫人,猶如雛鳥依賴在大鳥身邊,親昵地撒著嬌。
而柳夫人和柳青石,也滿眼慈愛地笑話她長不大。
我在一旁的冷風裡佇立了很久,才等到他們絮叨完,柳青石終於想起了我的存在,扭頭看向我,眉頭一皺:
「柳添,還不過來見過你母親?」他指的是柳夫人,名義上我隻能喊她作母親。
我走上前對柳夫人請安,她態度不鹹不淡,將手上的純金百福鐲褪下來送給了我,這是大家族長輩見小輩常用的禮節。
柳熙妍去了柳夫人院子裡,柳青石把我帶到了書房,詢問我那天去勤政殿的細節。
他並不關心柳惜容和柳熙妍在其中的作用,他隻關心為什麼暴君不殺我。
我語焉不詳地應付,他在書房踱步了半晌,袖子一甩走到我面前端詳我的面容,然後得出了結論:「吾兒啊,你生得如此貌美,說不定那位還真是看上了你。」
他拿出了幾包毒藥,要求我去邀寵接近暴君,然後在他的吃食裡下毒,「此毒無色無味,入口即斃命。」
「天下苦暴君久矣,朝野內外都盛贊為父賢德,這皇帝的位置要是由為父來坐,對你我,對百姓都是好事。你要是能把他殺死,待為父成就大業,你就是最尊貴的公主,你娘就是人人跪拜的娘娘,榮華富貴一輩子。」
見我愣怔,他抬手想摸摸我的頭,就像最尋常的父女那樣,可放在我們兩人這兒,他抬手抬得僵硬,我也不自覺退後躲閃。
他訕訕放下手:「你娘好久沒見你了,去看看她吧。」
以富貴榮華利誘,以親娘的性命威逼。
他大大方方地在我面前展露野心,因為拿捏著我的軟肋,所以並不害怕我走漏風聲。
我接過那幾包毒藥,乖順地退出去,跟著下人去我娘的院子,走到半路花木葳蕤的地方,悄然鉆進去,按著記下來的路線折返回了柳青石的書房。
我在書房背面的軒窗旁立著,看到我的貼身宮女在向柳青石匯報我在宮裡的狀況,柳青石感慨:「一開始還以為她是個沒用的棄子,差點弄死她,還好沒成功。兩次了,她都在那位手裡活了下來,在他那裡,柳添必定不同。」
我瞳孔不自覺放大,好像明白了什麼。
原來那天,把我推出人群的正是柳青石安排的這個宮女,他想要我一進宮就因沖撞陛下被處死,這樣他拿我替換柳熙妍的事情就不會被人發現。
我的親生父親,在洛城見到我第一面的時候,就沒打算過讓我活。
而現在,他依然在謀劃著讓我去送死,來成全他的野心。
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感覺,我恍恍惚惚離開,折了兩枝新開的蠟梅,然後在附近和找我的領路婢女相遇。
我假裝驚喜:「我路上聞見蠟梅香,想去摘幾枝送給娘親,沒想到迷路了,還好你找到了我。」
大宅院裡九曲回廊,本就路線復雜,加上她可能是得了柳青石的授意,不想讓我記住書房的位置,走的時候特意帶著我繞了幾圈路,迷路是很正常的事情。她沒料到,我可以記下所有路線,還能抄近道。
婢女顯然是信了,疑慮消散,繼續領我去了娘親所在的院子。
許久未見,娘親好像不怎麼瘋了。
還特意做了蓮子百合羹給我接風洗塵,學著尋常母親的模樣,詢問我的近況,問完了近況,兩人相對無言時,她又笨拙地學著以前的樣子給我講故事。
過了好久,她許是終於意識到了我們兩人之間的生疏尷尬,也安靜下來。
半晌,她正色,終於說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事情:「柳添,你在宮裡,可得寵?」
我拿著湯匙的手頓住,然後,我說:「宮裡沒人得寵。」
娘親坐到了我旁邊,讓我不得不目視她,又問:「那柳青石,你已經見過了吧?」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麼,遲疑著答:「見過了。」
我娘莫名激動起來,眼底是清醒著的瘋勁和恨意:「你記住,他不是你爹,他是你和你娘的仇人。」
「柳添,你是我生的,我了解你。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又繼承了我和柳青石的容貌,美麗和智慧都是看不見刀刃的武器,你現在有機會運用這些武器了。去接近皇帝,去爭寵,想辦法把柳青石誅九族。」
說著說著,她又換了主意,搖著頭自言自語,「不行,不行,這樣太慢了,太慢了。」
想到什麼,她眼裡迸發出光芒,抓著我一隻手臂,絲毫不掩飾恨意地說,「對了,不如你就直接找機會,一劍捅死他。柳添,隻要他死了,你娘我也就解脫了。」
她盤算著我該怎麼殺死柳青石替她報仇,一次也沒想過我該如何全身而退,就像,就像柳青石讓我去給暴君下毒那樣。
一次也沒想過。
我的心臟忽然就好難受,那種說不上來的難受感逐漸清晰。
許是我沉默得太久,我娘終於看了我一眼,在她眼裡,我應當是木然垂著頭的,手裡的湯匙無意識地攪著羹湯,撞擊著碗壁叮當響,卻一口也沒動。
她沒了耐性,也早已沒了方才故作慈母的模樣,冷眼望著我,逼我回答:「柳添,你到底去不去替娘親報仇?」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沒發出聲音。又默了片刻,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輕輕地把那碗蓮子百合羹推回她面前,聲音很低:
「母親,您記得嗎?我吃蓮子會死的。」
我對蓮子過敏,嚴重時曾去掉半條命。
小時候娘親不給飯吃,我餓得不行了,曾經冬天涉水去摘荷塘裡別人不要的剩下的蓮蓬,刺骨的冷水裡忙活了半天,才湊到一小把幹癟的蓮子,我珍惜地一顆顆吃下肚,當天晚上肚子疼到滿地打滾,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紅疹子。
我娘怕我染了什麼能傳人的疫病把我趕出了屋子,我縮在稻草堆裡奄奄一息時,幸好嬸娘來送東西看到了,她連夜背我下山找到了村裡的赤腳醫生,才診出來我是吃了過敏的東西,但凡再多吃幾顆就沒命了。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吃過蓮子,但每到夏天,我總會去給荷塘的主人做些零工,換些品相不好的蓮蓬,帶回家攢起來煲湯。因為娘親愛吃甜甜的蓮子湯。
她說她了解我。
我感覺這句話可笑又心酸。
她如果真的了解我,就不會煮她自己最喜歡的蓮子羹來假裝歡迎我。
在她僵硬的面色中,我走出去,打開房門,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心頭那股子悶卻怎麼也緩解不了。
晚上是家宴,柳夫人差人過來喊我一起用膳,名義上我是柳青石的養女,記在柳夫人的名下,也是她的女兒。
柳惜容不在,柳熙妍和她爹娘坐在一塊兒,家宴不拘禮節,柳青石和柳夫人都不停地給她夾愛吃的菜。慢慢我發現,其實滿桌都是她愛吃的。
我獨自一人坐在末尾,又是那種,莫名熟悉的,格格不入的感覺。
柳熙妍吃到一半突然不開心了,柳青石問她怎麼了,柳熙妍盯著我意有所指:「我們一家人歡歡喜喜團聚,我不喜歡旁邊有礙眼的外人破壞氣氛。」
於是吃到一半,柳青石讓我先出去,說讓廚房給我另外做晚膳。
我沒有依言去廚房,而是出府去了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走。
將將入夜,街上集市熱鬧,燈籠高掛檐角,人頭攢動,叫賣吆喝聲不絕於耳,煙火氣充盈在四面八方。
我看到,被抱著的奶娃娃磨著爹娘讓他們給買糖人,娃娃的爹娘無奈又寵溺地給孩子挑了個最大的;賣餛飩的大娘正在揍孫子,因為他跑去掏鳥窩摔了一身的泥,揍完把他帶回來的小鳥放到火爐旁怕凍死;待嫁的姑娘正跟著娘親姐妹挑首飾,添置嫁妝;一個老奶奶攙著比她更老的親娘,與街坊鄰裡圍坐閑談……
我像一個孤零零的遊魂,穿行在他們的熱鬧裡。
慢慢地夜色漸深,街邊的商家陸續收攤,燈火沉寂,行人寥寥,我走著走著,被人攔了下來。
我一抬頭,才發現不自覺走到了皇宮外一個小門,相府離皇宮其實很近。
守衛攔住了我,我怔了片刻,問他們:「出宮省親的妃子可以提前回宮嗎?」
一句話把他們問倒了,從來都是宮妃們回程離家時依依不舍,嫌相聚的時間太短,沒見過想要提前回來的。
有人離開去請示,得了準信回來,說可以進門。
我回頭看向遠遠跟著的那個貼身宮女:「你去和父親稟報吧,我先回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