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方才瘋狂暴戾的樣子截然不同。
他的手,修長,蒼白,又冰冷。
我第一次離他那麼近,近到可以嗅到他身上血腥味底下淺薄的檀香。
本該暴戾恣睢,殺人如麻的暴君告訴我:「拿好它。珍視的東西要認真對待。」
他母親送過的生辰禮很多很多,對於他來說,這隻是其中並不起眼的一件,對於我來說,這卻是某種唯一。
所以他把它留給我。
「回去吧。」他轉身撿起地上沾滿血的長劍,割了塊碎布仔細擦拭,看樣子並不打算追究我刺傷他的事,不然也不會為我喊太醫來。
可他看樣子,也並不打算管自己手上的傷,上面還滲著血,明明剛剛有太醫來過,他卻沒讓人給自己醫治,也全程沒流露出半分的疼。
我大著膽子提醒他。
暴君手頓了頓,隨手撕了布條自己潦草地包扎了下。
我不解,卻也沒道理深究,一步步走遠繞過屏風,然後再次大著膽子折返回去,小心地問他:
「陛下,那,之前那個十五大哥去了哪兒呢?」
在宮裡待了那麼久,我並沒有見過他,那個曾經形影不離跟在少年身邊最親近的下屬。
暴君停了手,並不看我,眉眼低垂,面無表情,聲音也平靜淡漠:
「死了。」
死在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被馬群踐踏到屍骨殘缺,而那時的他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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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勤政殿的。秋深了,路上的草木開始凋零,紅葉紛亂,隨著微風卷進裙擺間,隨著月光嵌進湖水裡。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叫顧琉,後來我才知道,顧琉西巡一趟,終點是洛城。
正是他當年流放的路線,一路上,他處決了好多人,連洛城外的軍營也屠戮了一遍,世人都說他喜怒無常,濫殺無辜。無不無辜,隻有那些死去的人自己知道。
顧琉在洛城被人極盡折辱壓制,被時刻監視謾罵毆打,被打斷雙腿跛足前行,被乞丐戲弄差點死掉,被老鼠啃食毀容,被搶走母親留下的玉牌……他靠著裝瘋賣傻降低仇敵的警惕,艱難地活著,直到他聽聞了十五的死訊,被人當作閑談笑話著。
時逢邊關動亂,洛城差點被攻陷,顧琉趁亂逃了出去,救出了自己剩下的幾個散落在各處的舊部,懷揣著滿腔的恨意直奔京城,打算與仇人同歸於盡報仇。
一行人不敢走官道,翻山越嶺趕路,最是饑寒交迫的時候,路遇了一個被箭貫穿的老人,有人認出那是附近有名的神醫。
神醫在洛城義診,碰上了戰亂,逃跑時被流矢射中,正奄奄一息。
那時候的顧琉,早已麻木又冷漠,心裡已經沒有多少善念,可對方是個老人,又是救死扶傷無數的醫者。顧琉垂眼看了老人半晌,終究選擇了帶上他,一群人湊出僅剩的幹糧藥物把人救醒。
神醫醒後,說很感激他們,然後一鍋湯把所有人藥翻,帶回了自己府裡。
他那個府邸,花果茂盛鮮妍,底下埋了一摞一摞的屍骨。
外面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其實是個用人來研究試藥的瘋子,他不在乎人命,不在乎任何東西,隻在乎配出的藥方是不是最好的。
他覺得顧琉性格堅韌,很適合用來試藥,不會輕易死掉,影響他研制藥物。
顧琉和舊部們成了神醫的藥人,同伴們在慘無人道的折磨中相繼死掉或自盡,慢慢地隻剩下顧琉一個人,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小屋子裡,與毒蟲蛇鼠為伴。
度日如年的日子,顧琉一熬就是好幾年。每當神醫以為他要死了,打算埋掉,悶不吭聲的少年又挺了過來,仿佛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即使生不如死也要活著。
顧琉隱忍多年,摸清了府裡的布局,獲取了神醫的信任,最終還是活著逃了出去。
出去以後,外面已經模樣大變,戰亂四起,滿目瘡痍。而遠在皇宮的老皇帝不問政事,孫貴妃依然沒坐上皇後之位,安王生性紈绔不能服眾,各處諸侯紛紛生了異心,朝官州郡忙著投誠站隊,底下民眾也叛亂不斷。
顧琉拉攏了以前葉大將軍提攜過的一些武將,亂世之中,以戰養戰,擴大勢力,一步一步,殺回了京城。
孫貴妃和安王都被他親手射殺,他提著兩人的頭顱踏進了皇帝寢宮,看到曾經威嚴高大的父皇縮水成了一個枯瘦的老頭,正顫顫巍巍地寫下退位讓賢的詔書。
老皇帝沒有絲毫被逼宮的憤怒,反而滿眼欣慰地望著他:「好!好!琉兒,不愧是朕的琉兒,亂局之下,群雄逐鹿,一力平天下。」
可等到逆光走來的顧琉走到近處,看清了他臉上可怖的疤痕,身上衣間腥臭的血,還有那死掉的春水一樣寒徹骨的眼眸,老皇帝僵住了。
「你怎麼會,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顧琉帶兵殺入皇宮時老皇帝反而讓人撤去了防守,不作任何反抗,就在龍椅上等著他的到來,然後顧琉終於知道了原因。
原來當初他的母親其實並沒有在冷宮自盡,也是,一個能隨父親披掛上陣的女子,那樣的女子,怎麼會遇事就自決呢?
那隻是對外的說法,葉皇後實則被關在了京城郊外的一處宅子裡,老皇帝不知為何,沒舍得殺她,偶爾還會去看她。
葉皇後被折斷了羽翼,囚禁在那宅子裡多年,後來孫貴妃知道了,時常派人去折磨她,致使葉皇後染了病,又憂思過重,小病拖到大病,最後病死在那個始終走不出去的小宅院裡。
她死之後,老皇帝好像突然就醒悟了對她的愛意,也突然發現了孫貴妃的惡毒。
他開始後悔,後悔傷害了曾經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妻子,導致到最後的幾年裡她對他隻剩下憎惡。他把葉皇後的死怪在了孫貴妃頭上,開始厭惡她,一次次推後答應過的封她為皇後,封安王為太子的承諾。他開始滿懷歉疚,自暴自棄,連政事也沒心情管,終日待在葉皇後曾經住過的宮殿裡醉生夢死。
後來風雲變幻,顧琉提著他愛妃和皇子的頭顱扔在他腳邊,老皇帝也並不在意,他主動退位,說想要與故去的妻子合葬皇陵。
老皇帝還在說著合葬的願想,沒留意顧琉已經紅了眼眶,滿身的殺氣。
原來當初葉皇後並沒有在冷宮自盡,她是在深宅裡病死的。她病死的時候,正是顧琉作為藥人飽受折磨,即將逃出生天的時候。
隻差一點,原來當初隻差一點他就可以見到自己的母親。
隻要他逃得快一點,殺回京城再快一點,他就可以救出自己的母親。
顧琉嗤笑一聲,揚手砍下親生父親的頭顱,正如那兩個人的死狀一樣。
然後把他的屍首丟出去鞭屍喂狗,葉皇後則被移葬在葉家的祖墳間。
顧琉那天殺了很多人,血洗整個皇城,加上弒父弒弟,手段殘忍,不顧後果,即使他有先帝留下的禪位詔書,名正言順登基,暴君的名聲也難以阻擋地傳開來。
他之前的腿傷早就被治好,但因為治得太晚留下了後遺癥,天冷時總是一陣又一陣劇痛。
顧琉確實是個暴君,視人命如草芥,尤其是被人嫌棄了醜惡面容,又或是腿上的舊傷隱隱作痛的時候,他心情不好,便更加殘暴嗜血。
沒人發現,其實每次他大發雷霆嗜殺瘋狂的時候,他的狀態是不對勁的,就像失了智的猛獸,隻有殺戮和戾氣。
那是因為他體內殘毒的影響。
顧琉被當作藥人吃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藥,毒性混雜在一起,難以根除,不定時發作,嚴重時甚至會影響到神志。
顧琉自己知道,但他卻對自己放任不管。
他的仇人都死了,他的親人也都死了,他就像遊魂一樣留在這世上,沒有什麼目標,也沒有什麼著落。
他知道過分殘暴遲早會遭到反噬,很多事情他明明可以溫和地解決,但他並不在乎,他放任自己殘暴,殺戮。
因為他並不喜愛自己的臣民,也並不喜愛他自己。
跌落低谷的時候,他救過的人害他,救過他的人也害他,人人踐踏於他,他見證過太多人性的醜惡,所有的人和事都讓他厭倦。
他坐在人間至高的尊位上,手握呼風喚雨的帝王印璽,身著能工巧匠繡成的龍袍。
可他的面容是損毀的,龍袍之下的軀體布滿了傷疤,他的身體早已被藥毒蠶食如朽掉的木,他的內裡,也是破碎的,破破爛爛的。
人人都畏懼暴君,沒人記得他也是當初被所有人愛戴著的太子殿下。
那天晚上,我從勤政殿走回來,夢到了年幼時的自己,還有年少時的顧琉和十五。
少年推開嚼他頭發玩的調皮大白馬,長身玉立,雍容端雅,眼神一直落在可憐狼狽的小乞丐身上。
他說:「別打她。」
他還說:「十五,去幫她找。」
然後他上了馬車,消失在人群裡。
十五很愛笑,像大哥哥一樣親切,他笑著回答同僚:「當然怕啊,所以我要跑路了。」
說完跑遠,兩個人追逐著,也消失在人群裡。
從此以後,世事更迭,年歲暗轉。熠熠生輝的顧琉,和活生生的十五,都不再得見。
像落葉卷進裙擺,嵌進湖裡,在月光的見證下,沒了蹤影。
19
好像秋末萬物凋殘的時候,天也總是陰的。
我從勤政殿回來,忽然就覺得天太冷太冷,深入骨髓的冷。於是我把角落裡的灰兔子抱了出來,抱著它蜷縮著入睡。
兔子很乖,雖然很不適應,卻也沒掙扎,帶來絲絲縷縷的暖意。
第二天,我找到了柳惜容,直截了當地問她:
「是你收買了柳熙妍殿裡的宮人,逼我去盛怒的陛下跟前送死的,對吧?」
她來不及端起溫柔似水的笑容,被我一句話問僵了臉色,轉而訝異地望著我:「你是怎麼知道的?」
沒否認,那便是承認了。
深秋的寒涼又陣陣泛上來,我感覺我的心臟也浸透了冷意。
是暴君著人查清楚的。
老太監告訴我,陛下確實有頭疼的頑疾,發作時暴躁失控,來送藥的都是有去無回,宮裡一向都是安排死囚去觸這個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