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逃跑了,然後呢?我跑得出這層層宮闕嗎?我娘又還在柳青石手裡。
我不曾反抗,始終太過平靜,柳熙妍忽地失了興致,把簪子丟開,理一理自己散掉的發:「你走吧,我……本宮倦了。」
我走出去,門外站著一個清麗的白衣女子,關切地湊過來。
「嘶。這怎的還見了血,太過分了。」她拿著帕子按在我臉頰的血口子上,替我壓著止血,滿眼的憐惜。
我不認識她,擋開她的手退後兩步。
她頓了頓,這才想起來向我介紹自己。
她說她是我庶姐,我和柳熙妍同父異母的姐姐,柳惜容。
柳青石還在洛城當官的時候,府裡是有姬妾的,生了一個女兒,後來他在京城娶了妻,原來的姬妾都遣散了,庶長女留了下來,隻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這次柳青石把她也一並送進了宮,算是柳熙妍的陪嫁。
柳熙妍飛揚跋扈慣了,柳惜容在家中也總是受她的欺壓,看到我被欺負,頓感同病相憐,但又不敢上前阻攔,於是在門口站了很久。
柳惜容把我帶到了偏殿,細致溫柔地替我擦傷藥,她眉眼很淡,氣質溫婉,是一個姐姐應有的模樣。
這是我不曾感受過的,或許是,叫作親情的一種東西。
我愣愣地任她擺弄,柳惜容送我出門時往我手裡塞了一瓶傷藥,朝我輕柔地微笑:
「妍兒從小乖張,我從來不敢想象,有朝一日我竟然也能擁有一個乖巧的妹妹,以後我們兩人互相扶持,在這深宮裡也算有個照應。這是我一直舍不得用的上好金瘡藥,你拿去用完,不要省,姑娘家的臉面可是一等一的緊要。」
「妍兒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你以後盡量避著她吧。」說到這兒,柳惜容的微笑變成了苦笑,看著有道不盡的辛酸。
我點頭表示答應,在她的目送下走回自己的宮殿。
路過御膳房,我在角落裡發現了一隻灰撲撲的醜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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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蜷縮在墻根的溝渠邊上,灰白的雜毛凌亂,一隻耳朵缺了個大口子,胡須隨著快速的呼吸微微顫動。
御膳房裡跑出來的,一隻再普通不過用來宰殺的兔子。
隻是那一雙純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過來,忽然就讓人感覺很可憐。
我把它撿了回去,喂養起來。
在山裡生活時,我從小養慣了各種牲畜賣錢,養隻兔子也不過是順手的事。
這一院宮室,主殿還沒有主妃入住,隻有對面的偏殿住了一個嬪妃,她是忠勇侯府的女兒,印象中很是孤僻,不愛和其他人接觸,我和她也毫無交集。
直到有天我推開窗子,發現她在看著我的小兔子吃草看入了迷,津津有味地觀察了一兩個時辰。
被發現了,她倒是不驚慌,頭一次和我打了聲招呼,於是我們倆就莫名其妙熟絡起來。
她叫衛輕雨,武將家的女兒,卻做得一手好糕點,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糖總放太多,膩死人。時間久了院裡的宮女太監一聽到她又在小廚房鼓搗點心,便紛紛找理由躲開,躲不開的假裝吃幾口就偷偷扔掉。
隻有我不挑,她做什麼我吃什麼,從不浪費食物。
衛輕雨感動得說要和我結拜為異父異母的好姐妹。
柳惜容來時聽到了這話,斥她想得美呢,說柳添可是有親姐妹的。
然後她們兩個就會互相陰陽怪氣地拌嘴。
我每天割草喂兔子,替柳惜容和衛輕雨繡帕子,日子枯燥又重復,但也是難得的安閑。
娘親在相府,隔好久才由那個貼身宮女報一次平安。
我有意避著柳熙妍,她倒也沒來找我的麻煩。
聽說暴君西巡去了很遠的地方,所以我也很久沒有再見到他。
16
我本以為和他不會再有什麼交集。
聽聞暴君西行一趟,一路濫殺,沿途官紳人仰馬翻,好不容易暴君殺膩了回宮,地方上送走這尊大佛正松了口氣,結果半路有人沖撞了天子尊駕,被帶回皇城扔進了天牢裡。
好巧不巧那人是遠近聞名的神醫,樂善好施,常常為百姓義診,在民間極受愛戴。聽說神醫被打入天牢,各地受過恩惠的百姓聯名請願為他求情,州府官紳於是又開始頭大,但又不敢上書請奏,因為朝堂上有人提了一嘴,暴君當庭處決了好幾個大臣,血都流到了臺階下。
一連好幾天,暴君都在瘋狂亂殺,朝堂後宮一片壓抑沉悶的氣氛。
這時柳熙妍宮裡的宮人找到了我,端著託盤裡的藥碗示意我接過去:「陛下近來頭疼的毛病又犯了,貴妃娘娘心系陛下,攬了熬藥的活兒,親手熬了湯藥,本想親自送過去,奈何臨時感到身體不適。您是娘娘的親姐妹,娘娘特意囑咐由您來代勞。」
這很明顯居心不良,上午宮裡剛傳開,有一對別國進獻的雙生子美人,不明白宮裡形勢,聽到陛下身體不適,煲了湯送去勤政殿,然後兩聲慘叫過後再也沒出來。
這是讓我去送死。
見我久久不回應,宮人又笑起來:「聽說老爺藏了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在府裡,夫人已經知道了,正傷心呢,誰知道夫人會不會將人發賣到花樓裡……」
我接過那碗藥,深深看了她一眼,記好了人的長相,扭頭朝勤政殿走去。
這是我從沒來過的地方,殿外戰戰兢兢地跪了一群人,有幾個身著朝服的人正被壓在殿外打板子,卻不敢發出慘叫聲,把手伸進嘴裡,咬出了滿口的鮮血忍著。
倒是沒人攔我,進了大殿,繞過屏障,兩具身首分離的屍體橫陳在中央,換成那群嬌滴滴的貴女得當場嚇暈或者嘔吐起來,我腳步也頓了片刻,垂著眉眼往前。
暴君在議事,高坐上首,撐著額頭,看起來確實是頭疼的樣子。他的面色並不好,窗外天陰日冷,慘白的光散落在他身周,顯得整個人暴戾又壓抑。
幾個大臣在底下頻頻地抹著冷汗。
我安靜地路過他們,小心地把藥碗放在暴君桌案上,正想無聲無息地退開,底下卻有人說錯了一句話,惹了暴君生氣。
他猛地站起來,抬手將桌上的奏折紙筆連帶剛熬好的藥一並掃落到地上,丁零當啷動靜極大,底下一群人紛紛伏地請罪。
暴君提劍就斬了一個臣子的腦袋,聲音冰冷:「滾。」
「都滾!」他踢開腳邊的頭顱,長劍狠狠擲在地上。
他們連跑帶沖地退出去,我還來不及走開,他餘光瞥見了我,掐住我的脖子,神情陰鷙,眼睛發紅,眼神冷銳又瘋狂:「你怎麼還不走?你也是來刺殺朕的嗎?」
我隱隱感覺,他的狀態有些奇怪。
奈何我被掐住根本說不出話來,微弱的掙扎在他手底下如蚍蜉撼樹,我的視線逐漸模糊,快死的那一刻,我好像下意識地抽出袖裡的匕首刺穿了暴君的手掌。
他放開了我。
我癱在地上咳嗽著大口呼吸,看到他滿手的血,才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麼,頓時感覺死到臨頭,但沒來得及驚慌或是恐懼,因為被掐得窒息太久,我頭昏腦脹地暈了過去。
17
我以為我即使還能醒來,也必定是在陰暗的大牢裡。
可我睜開眼,入目卻是燭火幽微的宮殿。
我從榻上爬起來,看到手臂上留著幾根針灸針,應當是有太醫來給我看過。我拔了那些針,走出小隔間一看,還是在勤政殿。
整個大殿安靜到可怕,一片狼藉還沒有收拾,角落裡的蠟燭已經燒了一半,燭淚緩緩滴落。一縷檀香從爐子裡飄散開在空曠昏暗的殿宇間,驅不散血腥味。
暴君背對著我,一個人懶散地坐在臺階上,捏著那柄匕首把玩。他自己的傷還沒包扎,血淌了滿衣。
我一時不知是進是退。
他像背後長了眼睛,淡聲問:「醒了?」
我連忙走到他跟前跪下請罪,說刺傷他是我一人的過錯,我願意受罰,此事與柳家無關。
他沒反應,過了好久,我試探著抬頭看他。
暴君依然安靜地捏著那柄匕首,輪廓在燭光下暈著微光,眼睫微垂,眸底倒映幽微燭火,冷漠又倦怠,帶著揮之不去的厭世。
有那麼一剎那間,我恍然間感覺他其實是一個頂頂好看的人。美人在骨,他面容醜陋,但骨相依然俊美無儔,帶來遲鈍的驚艷。
他等我說完話,才道:「這是十五偷偷送給你的那把刀。我十六歲那年母親送給我的生辰禮之一。」
一句很平靜的話,宛如驚雷炸開在我腦中。
18
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有人曾拉我一把,那個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可我很慚愧,我並沒有認出他來。
我從沒想過,眼前這個形如惡鬼,殘暴不仁的帝王就是當初那個容顏如玉,矜貴善良的少年。
我總算明白,那天我被人推了一把,跌在他面前,他為什麼一眼就能看穿我不是柳熙妍。
我認不出他來,他卻還記得我。
他記得我叫阿陶。
阿陶是沒有爹的孩子,一個人保護瘋傻的娘親,這是曾經十五告訴他的。
一個沒有爹,為了尋找瘋娘差點餓死在街頭的小乞丐,那樣可憐,那樣狼狽,又怎麼可能和柳家那個從小嬌寵長大的柳熙妍是同一人呢?
這段時間,想必他早就把我的底細知曉得清清楚楚。
我以為他要把匕首拿回去,畢竟那是與故人有關的東西。寒光凜凜的短刃握在他手中,給我一種兜兜轉轉、物歸原主的錯覺。
可墨發玄衣的帝王,拿著那柄已經有些陳舊的匕首,在自己衣袍幹凈的一角擦了擦,擦掉了上面他自己的血跡,遞給了我。
他的聲音很輕,很淡:「這刀,刀柄油亮,你應當是隨時隨地帶在身邊的,一定是很珍惜很喜歡。既然送給了你,就是你的,好好收起來吧。」
知道了這是他母親曾經送的生辰禮,我不太好意思接著,他看了我幾眼,終於站了起來,緩緩走到我面前,把我拉了起來,歸鞘的匕首放在我掌心,捏著我纖細的手將它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