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這是個多美好的詞。
周子舒眼下的樣子是有些狼狽,任誰追蹤著這一群毒蠍子半個多月,也不會太好看,可這對他來說並不算太吃力。
大巫的藥是好藥,幾乎是藥到病除,說壓制七竅三秋釘的毒,便能壓制,每天子夜時分必要發作掉他半條命的疼痛忽然沒有了,還讓他稍微有些不習慣。再者他也並不是嬌氣的人,天窗裡需要他親自出馬的任務,一般都是比這要艱難得多的。
半個多月以後,毒蠍等人在風崖山旁三十裡的小鎮裡停了下來,蠍子一聲令下,所有的毒蠍都訓練有素地換下了黑壓壓的衣服,一個個打扮成三教九流的販夫走卒,像是在人群裡滴了一滴水,很快便“消失”在了小鎮子裡。
期間周子舒如法炮制,這不起眼的小鎮子,一下子便在平靜的表象下,暗潮洶湧起來。
蠍子像是等著什麼人一樣,停在這裡不肯走了。
沒過幾天,風聲來了——趙敬率領天下英雄,廣發英雄帖,討伐惡鬼眾。耐人尋味的是,他隻是廣發“英雄帖”,並沒有能請動“山河令”。
慈穆大師果然是個千年王八萬年龜一樣的狡猾老和尚,高崇一死,他就嗅出了風聲不對,立刻“病危”了。好像佛祖終於想起了他這位忠實信徒,立馬便要將他招去極樂世界似的。
山河令的另一個持有者古僧“後人”葉白衣也不知所蹤。
當顧湘等四人身負不同的使命,經過一番簡單的喬裝打扮以後,便追上了這群殺氣騰騰奔著風崖山去的人們。
曹蔚寧很快發現,清風劍派這回不單單是隻有他師叔莫懷空了,竟連他那掌門師父莫懷陽都親自出馬了。
他有些拿不準情況,當時派他和師叔下山,是因為師父正在閉關,難不成這會便出關了?清風劍派兩大主要人物都跟著趙敬混到了這裡,到底師父知不知道那姓趙的偽君子的真面目?
莫懷空一直是個刺頭,他師父莫懷陽看上去卻有幾分仙風道骨似的,與人說話相處頗有些能耐,對誰都和顏悅色,不驕不躁,很能籠絡人心。無怪當年他和莫懷空兩個人不分伯仲的時候,這清風劍派掌門的位子到底還是落在了他身上。
顧湘他們四個人僱了一輛馬車,隻裝作普通農家子弟,臉上糊了一些顧湘弄出來的所謂“易容”物,其實就是把臉塗得青黃一些,不易叫人看出來罷了,和周子舒那種大變活人完全不是一個水平的。
知道曹蔚寧的師父也在,顧湘心裡多了幾分緊張——畢竟眼下情況未明,那邊是趙敬獨攬大局的,曹蔚寧舉棋不定,張成嶺和高小憐乍一見了殺父仇人,幾乎眼睛都紅了,也隻是勉強被勸住。
四個人隻有顧湘還是能冷靜地想事情的,於是別人再沒有意見,這回仍然是女諸葛阿湘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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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湘道:“此事萬萬急不得,曹大哥,你想啊,你若是貿然上去和你師父說,他是相信你呢,還是相信那趙‘大俠’?”
曹蔚寧想了想,並沒有多做反駁,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便婦唱夫隨地點頭道:“行,我聽你的。”
顧湘見他如此好說話,也松了口氣,其實她心裡還想到另外一種情況——莫懷空好說,可是那突然下山的莫懷陽,這樣跟著趙敬走,是真的被趙敬蒙蔽了,還是另有打算?她幾日冒著好幾次險些被發現的危險觀察下來,覺得這老頭子好像不是那樣簡單的人物。
高小憐問道:“顧姑娘,那我們怎麼辦?”
顧湘斬釘截鐵地說道:“等。咱們現在沒有找到葉白衣,憑我們幾個,翻了天也鬧不出什麼大花樣,別說那麼多人,便是一個趙敬,就夠咱們喝上一壺的。他們既然是奔著鬼谷去的,鬼谷也不是軟柿子,到時候必定有一場大戰……”
她的話音頓了頓,眉頭皺起來,忽然想道,主人為什麼這個時候叫自己去找葉白衣呢?那七爺和大巫不是闲得什麼一樣,他們路子還廣,叫他們去,豈不是事半功倍?顧湘想起溫客行的那句話,說她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從此和鬼谷再沒有關系,難道他是覺得,此戰鬼谷並沒有勝算?
主人他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阿湘?”
曹蔚寧拍了拍她的肩膀,顧湘這才回過神來,繼續道:“眼下我們什麼都無能為力,隻能跟著他們,靜觀其變,再留意葉白衣的動向。”
顧湘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其實心很細,便是有溫客行護著,這麼多年在鬼谷活下來,也足夠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有更多的活命技巧。此刻她成了四個人中的靈魂人物,一言既出,便沒人反駁。
本來他們便將是這樣有驚無險地下去的,然而沒過了幾天後,便出了一件意外。
葉白衣——出現了。
第七十一章 內讧
在趙敬等人已經站在了風崖山下的這個節骨眼上,顧湘他們做賊一樣地從另一條路摸上了風崖山,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邊,顧湘從小在風崖山長大,對此間路線無比熟悉,選了一個絕好的地方,既不容易被發現,又能輕易地看見眾人的位置。
張成嶺他們從沒有到過這種地方,並不知道自己在顧湘的帶領下繞過了那塊“生魂止步”的牌子,其實已經踏上了鬼谷的地盤,一隻腳踩在極惡的陰幽之地了。
所幸顧湘躲得好,而其他的大人小鬼們也沒空注意他們。
葉白衣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他一人一馬獨行,仍是那一身看起來奇異厚重的白衣,懷中抱著一個小壇子,背後背著一把劍。
張成嶺“呀”了一聲,忙被顧湘捂上嘴,無怪他驚訝——才小半年不見,那葉白衣一頭青絲竟已經白了一半,遠遠地看去,仍是那張石頭刻成一般不見歲月痕跡的面龐,卻頂著一頭灰發,隱隱透出些許死氣來。
就好像……是停滯在他身上的光陰忽然走動起來,面上仍看不出,隻從頭發上露出些許端倪來,好讓人在他這尊石像風化吹散的時候,有一些準備似的。
曹蔚寧伸長了脖子望去,目光卻落在葉白衣身後那把劍上,那劍不知他從何處找來,若不仔細看,幾乎叫人以為他身後背著的是一把大馬刀,極寬極長,從他寬闊的肩背上斜斜露出首尾,劍柄劍鞘上極生動的雕著一條龍,弓著脊背,好似隨時要騰雲駕霧而去一般,隻是看著,便能感覺到那蠢蠢欲動、仿似從天盡頭綿亙而來的煞氣。
曹蔚寧喃喃地說道:“那是……那是古刃龍背……那……”
顧湘眯縫起眼睛,張望過去,不恥下問道:“什麼玩意?”
曹蔚寧竟有些發抖,他輕輕地拽著顧湘的袖子,勉強將聲音壓低,卻壓不住激動地道:“傳說三大名劍,‘靈劍無名’,雖無劍銘,卻乃是劍中名士,清明至極,舉世無雙;‘重劍大荒’,乃是劍中將軍,至剛至純,勇猛無敵;可還都比不上‘古刃龍背’,這是大煞之兵,傳說神鐵所鑄,神佛莫當……想不到,竟在古僧後人手上。如今三大名器都已經不知所蹤,想不到今日叫我見著了一回劍中之王。”
張成嶺聞言訥訥地將掛在腰上的“大荒”解下來,他知道七爺給的東西肯定錯不了,想起老人說“財不露白”,便自作聰明地在那劍鞘外面纏了一層破破爛爛不倫不類的布,對曹蔚寧道:“大、大荒……在我這。”
曹蔚寧眼睛差點從眼眶裡瞪出去,雙手顫顫巍巍地接過來,誠惶誠恐地用手指頭尖撥開張成嶺的傑作——破布,露出裡面明珠蒙塵的寶劍,簡直要熱淚盈眶,哆哆嗦嗦地指著張成嶺口不擇言道:“這是大荒,是將軍大荒啊!你暴殄天物,你……牛嚼牡丹,你焚琴煮鶴,你、你你……簡直焚書坑儒罪大惡極!”
顧湘忙“噓”了他一聲,四人望去,隻見那邊人群好像被葉白衣氣勢所迫,自動地給他讓開一條路,一路讓他到趙敬面前,葉白衣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顯得極其倨傲,並不下馬,一路高高在上地穿過了人群。
趙敬先是驚異於他這一頭灰發,隨即臉上也有些掛不住——說起來,他為人處世的涵養功夫,其實遠不如高崇,隻不過一個是要保護秘密,一個是存了心要害人殺人,這才高下立見。
趙敬勉強抱拳,笑道:“是葉少俠,葉少俠來得可真正是時候,來來來,與我們同去討伐……”
葉白衣仍沒有下馬,目光淡淡地看著他,生硬地開口打斷趙敬道:“琉璃甲,在不在你手上?”
眾人哗然,趙敬臉色一僵。
張成嶺等人在後邊心驚膽戰地聽著,顧湘皺著眉問左右道:“怎麼回事,他不是跟他們一伙的麼?”
高小憐小聲回答她道:“顧姑娘,不是的,葉大俠是‘山河令’的令主之一,三塊‘山河令’湊齊可以召集天下英雄,隻是三塊中的一塊在古僧前輩手上,他老人家久不問世事,這回洞庭之事,爹爹親自去長明山腳下請人,古僧老前輩才派了他的一個弟子下山的。葉大俠隻是護衛山河令,平時並不與別人為伍,一直獨來獨往。”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能請出葉大俠,爹爹也覺得意外,畢竟……畢竟有傳言說,其實古僧已經圓寂了。”
江湖中人隻知道有古僧這麼個人,他姓甚名誰、多大年紀、什麼門派出身一概不知道,可從山河令的歷史算起,那可久了,足有百年了,這麼長的時間,“古僧”早已圓寂的傳言也就不足為奇了。
趙敬撂下臉色來,他需要仰頭才能看見葉白衣,於是心裡便更不痛快了,冷笑道:“葉少俠這是什麼意思?”
葉白衣並不多浪費表情,也並沒有理會他,隻是將目光在四下一掃,微微提高了一點音量,說道:“你們打也好,鬧也好,想討伐誰都行,隻是有一條,隻要我活著,誰也別想打開武庫。”
他依然是那一種混不吝、好像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裡的腔調,便是周子舒那樣的涵養功夫,也幾次三番磨牙想揍他,更不用提這些不知他底細的了,當下有人冷哼一聲,道:“喲,古僧後人果然是名門之後,好大的口氣,好大的排場!”
葉白衣的目光掃過去,險些沒看見是誰在說話——原來那封曉峰自高山奴眼睛瞎了以後,便再沒有坐在他肩頭上過,反而將自己當成他的眼睛,時時照顧他。封曉峰依舊是那樣一個一點就炸的刺頭模樣,誰的臉面也不給,尖酸刻薄若排名,他能在江湖稱一霸,偏偏對他那高山奴,還是有些真感情的。
葉白衣說道:“我並不是開玩笑。”
顧湘壓低聲音問曹蔚寧道:“他就是攪局來的吧?”
張成嶺是跟隨他們去過蜀中傀儡莊的,前因後果還知道一些,便小聲對他們解釋道:“那個……葉……前輩,不是什麼少俠,他年紀很大了,據說是三十年前就死了的容炫的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