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與此同時,一個很久沒有出現在眾人視線裡的人物,到達了風崖山。
風崖山高千刃,四面環繞,中有青竹嶺。
正值初夏,草木才開始鬱鬱蔥蔥,鳥雀橫行,一條小路曲徑通幽一般地直入谷中,若不是路口那巨大的“生魂止步”四個字,簡直像是個風景優美的世外桃源。
這便是鬼谷了。
一個長身玉立的人影出現在那大石頭牌子附近,仰頭望了一會,臉上微微浮起一絲笑意。
正是溫客行,他不知走得什麼路,竟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到達了鬼谷,手中牽著一匹通身漆黑的馬,那畜生像是有靈性一般,在接近石牌的地方焦躁地踱步,好像不願意走進去一樣。
溫客行笑了笑,伸手蹭蹭馬臉,將辔頭鞍鞯一並解了下去,在它身上拍了一下,說道:“走吧。”
那匹馬通人性似的,眨著大眼睛看了他一會,小跑了幾步,好像又有些戀戀不舍地回過頭來看了男人一眼,見他衝著自己揮揮手,這才大步跑了出去。
溫客行在原地站了一會,冷笑道:“生魂止步……”他一抬手,袖中好像裹著一股勁風,凌厲地擦著石板過去,“轟”的一聲,四個字被他擦掉了三個,碎屑紛紛掉落下來,那一聲巨響好像攜著風聲闖入了鬼谷一樣,回蕩不止。
片刻,一道灰影憑空冒出,口中叫聲極尖銳,像是鐵片彼此劃過一樣,聽在耳朵裡讓人起雞皮疙瘩,那人尖聲道:“什麼人膽敢擅闖……”
他下面的話音被卡在了喉嚨裡,那灰影停在溫客行三丈遠的地方,看清了來的是誰,一瞬間臉上竟然冒出一種說不出的、極恐懼的神色,喉嚨裡“咯咯”作響,幾乎聲不成調地說道:“谷、谷、谷……谷主。”
他隨即反應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頭埋得低低的,好像快要埋進地裡一樣,顫聲道:“恭迎谷主。”
溫客行看也沒看他一眼,口中淡淡地道:“老孟和孫鼎回來了麼?叫他們來見我。”
他並沒有等這小鬼回答,徑自從他面前經過,可那灰衣的小鬼卻像是經歷了一場生死浩劫似的,直到他走出了老遠,才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整個後背已經全被冷汗浸透了。
他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怨毒的表情,站起身來,悄無聲息地潛進了林子——鬼谷谷主,那才是個真瘋子真惡魔,他喜怒無常,前一刻還笑盈盈地跟人說話,下一刻對方的腦袋可能就被他生生揪了下去。
除了他自小養大的紫煞,很多年了,沒有人在他面前敢出一聲大氣,因為他是個瘋子,他什麼都不愛,好像沒有欲望,整個人就像是一臺隻會殺戮的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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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能收買他,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沒有人知道他想要什麼,沒有人知道他何時發難,沒有人知道如何躲過他一擊。
外人對此一無所知,可這是惡鬼之地。
沒有道義,沒有人性,隻有弱肉強食——他強,所以他可以為所欲為,哪怕是他隻是站住看看風景,拉拉家常,也會叫人如臨大敵。
因為一般來說,狼是不會有耐性和兔子拉家常的。
可縱然這瘋子看起來不像人,他也畢竟是個人,灰衣的小鬼眼神閃了閃——眼下這瘋子已經自己走到了死路,隻是他還不自知罷了。
過了沒有三刻的功夫,老孟趕到了閻羅殿,大殿裡並沒有其他闲雜人等,隻有溫客行一個人,旁邊站著一個陌生的侍女,溫客行已經換下了一身風塵僕僕的衣服,披著暗色長袍,懶散地坐在寬大的椅子上。
他頭發散著,像是才洗過,一邊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梳著。
溫客行小半張臉隱藏在烏黑的發絲下,嘴角兀自含笑,殷紅殷紅,那長袍被一根暗紅色的腰帶草草地束起,整個人竟有了幾分妖氣。
老孟心裡算計他,知道自己勝券在握,可看見他的樣子,不知為什麼,竟從骨子裡滲出幾許寒意來,勉強鎮定下心神,畢恭畢敬地跪下來,垂下眼避開溫客行的目光,朗聲道:“恭迎谷主。”
【終卷 看罷了恩、怨、情、仇】
第七十章 前夕
溫客行的目光落下來,他微微歪著頭,好像個好奇的孩子那樣打量著老孟,仿佛自己第一次見到他一般,老孟硬著頭皮跪在那裡,不大一會的功夫,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會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不,還不是時候,單打獨鬥自己絕沒有可能能贏過這個男人,他需要借助……
溫客行忽然開口問道:“嗯,孫鼎呢?”
老孟知道他一開始肯定要問這個問題,於是並不慌張,將他準備好的答案說了一番——從高崇趙敬的窩裡反,說到薛方的出現,說到孫鼎的急躁冒進以及至今的生死不明。
溫客行“啊”了一聲,不輕不重地說道:“照你這麼說,孫鼎很可能是折在裡面了?”
老孟低頭認錯道:“是屬下辦事不利。”
溫客行沉默下來,四下安靜極了,老孟忍不住想抬頭看他的反應,又死死地壓抑住自己——八年的時間,這個男人早已經是個讓人戰慄的存在,他沉默的時候,才越發讓人心驚肉跳。
可誰知,他等了半天,卻聽見溫客行嘴裡輕飄飄地落下一句:“既然客人們要來了,你便下去準備吧,都是江湖名宿,不要怠慢了。”
老孟終於無法抑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抱著脫層皮的想法,卻沒想到對方這麼容易便放過了他。
溫客行面無表情地問道:“你還有什麼事?”
老孟忙以頭點地道:“是,屬下告退。”
他躬身低頭,面對著溫客行,後退到門口,這才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禮,要轉身離開,溫客行卻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叫道:“等會,你先慢著。”
老孟臉頰處微微抽動了一下,沒敢抬頭,依言頓住了腳步。
隻聽溫客行帶著些笑意說道:“阿湘新找了婆家,我答應給她陪兩條半街的嫁妝,你去給我準備來,可別太寒酸了。”
老孟一躬身,說道:“是。”
他退出去,到了日頭底下,這才輕輕地將臉上的冷汗抹去,木著臉走了。老孟心裡忽然籠上一層不祥的預感,總覺得那個男人像是看透了什麼似的……眼下他有七八分的把握,可還是有些變數的,比如,那位至今不知所蹤的吊死鬼薛方。
老孟的計劃也很簡單——他知道薛方那路貨色,是絕不會找上名門正派中人的,以前機緣巧合,和趙敬有過接觸,這回幹脆近水樓臺,錯讓趙敬以為鑰匙在自己手上,也就有了一開始的結盟,此時外敵已經全去了,琉璃甲全了,結盟自然分崩離析,要他和趙敬,來拼一拼,到底最後誰是打開武庫的人……要麼活,要麼死。
他在這個時候將溫客行推出去,便是叫他們不死不休地鬥一場,拿著鑰匙藏頭露尾的薛方難道真的可以一直躲躲藏藏到現在麼?他拿著鑰匙就是為了打開武庫,眼下琉璃甲盡出,老孟不相信,薛方他還能忍住。
不錯,這一戰的另一個目的,便是要將薛方引出來,到時候他坐收漁人之利,還有毒蠍的人手可用。
老孟退出去了以後,溫客行像逗著小動物似的,伸手玩著一邊一株養在盆裡的花的葉子,侍女小心翼翼地梳著他的頭發,忽然她一個不小心,扯下了溫客行一根頭發,男人微微一皺眉,侍女立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整個人抖得像片大風裡單薄的葉子,聲如遊絲地道:“谷主……我……”
溫客行輕輕伸手挑起她的下巴,隻見這少女嚇得臉色青白一片,於是嘆道:“怎麼,得罪人了,被別人當替死鬼推來服侍我?”
少女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勉強道:“伺候谷主,是……是奴婢的福分,是……”
溫客行眼神冷了下來,松手放開她,淡淡地道:“不樂意就說不樂意,我若是你,肯定也不願意來一個大魔頭面前送死的。不過其實你……”
他看了那快要嚇死了似的,抖得篩糠一般的少女一眼,話音便忽然停下了,失去了與她說話的興趣。溫客行站起身來,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梳子,擺手道:“你走吧。”
少女先是一怔,隨後狂喜,簡直像是逃過一劫似的抬起頭看著他,又馬上壓抑住自己的表情,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小聲說了一句:“是。”
便飛快地跑了,唯恐他改變主意。
偌大的閻王殿,便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和一盆花,真的就像陰間一樣,一點人氣也沒有。
溫客行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像都被這些人敗壞了——他曾經無比熟悉無比習慣這種環境,周圍沒人,他才會覺得安全,覺得放心,可出去一圈再回來,他便覺得這住了整整八年的地方叫人窒息起來。
“其實你們不用擔心的,”溫客行默默地想道,“等我找到了真正回到人間的路,就變回人了,變得像我在‘外面’的時候一樣,隨性又好脾氣,不再喜怒無常、不再瘋瘋癲癲、不再隨手殺人地活著。也會……有一個人陪著我……他不怕我,我也對他好,可以一起一輩子的人……”
他垂下眼,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臉上露出一個不陰森也不冷漠的笑容,輕柔地將那打著卷的植物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