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懶洋洋地說道:“修身養性。”
他將削好的笛子湊在嘴邊,一吹,終於有了音——旁人吹笛子,那是仙音入雲,他吹笛子,便是魔音穿耳,時而尖銳,時而沙啞,反正是沒有一個音在調上,嘔啞嘲哳,他這不是自己修身養性,明明是修養聽者的耐性。
七爺按了按耳朵,將他手裡的小刀和木頭接過來,他手指極為靈巧,三兩下,一根笛子便成了型,外觀上看,和周子舒的作品並沒有什麼區別,周子舒接過來湊在嘴邊試了個音,這才聽出差距來,便幹脆吹了一首民間的山野小調,竟還算有滋有味。
末了,周子舒放下笛子,笑道:“七爺不愧是詩詞歌賦吃喝嫖賭樣樣拿得起放得下的京城第一紈绔,這都能玩出花樣來。”
七爺一笑,問道:“他走了?”
周子舒點點頭。
七爺奇道:“你不跟去?”
周子舒道:“自然要去的,不過他們那邊太亂,一個螳螂捕蟬,一百隻黃雀在後,我稍候再去,觀望觀望,到時候好下手撈他。”
七爺看了他一眼,說道:“隻是下手撈,不做別的?若他是九霄,你可沒有這樣放心。”
周子舒笑了笑,搖頭道:“怎麼能和九霄比?九霄隻是個孩子,他……卻是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他的事我也不便插手,非得他自己了結了才行。”
他說著,站起來疏松了一下筋骨,將七爺削的短笛和酒壺一起插在腰間,轉身道:“多謝你的笛子啦——若我沒猜錯,蠍子便是第一隻黃雀,我便去打上一壺花雕,準備跟著他飛了。”
七爺抬頭看著他,周子舒逆著光,臉上的神色看不分明,臉頰處卻像是鑲了個金邊一樣,便也笑了,說道:“你快去快回,別誤了療傷的時機。”
周子舒揮揮手,大步往外走去。
七爺低下頭,又削了一柄短笛,吹幹淨木屑,也湊在嘴邊,好像為他送行似的。
那清亮圓潤的聲音響起,像是勾著風聲,尾音輕輕卷起,縱然隻是一根草草制成的粗陋短笛,也能叫他吹出一股盛世華音一般的雍容風雅來似的。
隻可惜一曲未完,笛音便啞了,周子舒人影早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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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爺垂下眼,輕笑了一下,將短笛丟在一邊,站起身來攏了攏袖子,轉身回房中——很久以前,當他和周子舒還在京城中,當他還是一呼百應的南寧王,當周子舒還是暗處縱橫的天窗首領,他以為他們兩個是一種人。
可時至今日,他才發現他們並不一樣,自己始終沒有他那樣拿得起放得下的江湖氣。他從來不曾坦蕩過,看著周子舒活得這樣磊落,竟生出了隱隱的羨慕來。
周子舒在花街的一個房頂上,住了兩日,喝完了十來壺酒,終於等到了蠍子帶著他的毒蠍們傾巢而出——
果然是婊子無情,估計是那要殺張成嶺的跛腳的惡鬼叫他去勾搭溫客行回去收拾趙敬,他便特意叫上那麼一個跛腳的少年卻挑釁張成嶺,好像唯恐張成嶺想不起來,唯恐溫客行不知道那長舌鬼背後的人是誰一樣。
兩邊收錢,兩邊出賣,然後還打算趁他們龍爭虎鬥幾敗俱傷以後,將這些人一鍋燴了,實在是精明。
周子舒也不著急,從懷中摸出一張人皮面具,伸手一摸,英俊的臉便不見了蹤影,混在了人群中,不遠不近地綴上他們。
在跟了三四天以後,周子舒發現他們不是徑直往風崖山去的,中間好像特意繞了個路,像是專門為了處理什麼麻煩事一樣,很快,周子舒就明白了,這個“麻煩事”,正是於丘烽。
於丘烽利用綠妖逃過了一劫,可是這回卻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先行的一隊毒蠍像是貓捉老鼠一樣追著他,他隻能沒命地逃竄,眼下比張成嶺還要狼狽——沒有人護著他,或許曾經一個女人願意,可是她已經死了。
於丘烽一身褴褸,簡直比周子舒剛入江湖的時候還像個要飯花子,哪還有當年那執扇翩然的於掌門半分模樣?
華山派已經重新立了掌門,不再承認他,他就像一條喪家之犬——
終於,於丘烽的逃亡之路走到了盡頭,他被生擒到蠍子面前。
第六十九章 回歸
蠍子用腳尖抬起他的下巴,笑了起來,說道:“喲,是於掌門啊。”
於丘烽渾身哆嗦著,他雙目渙散,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似的,努力地抬著頭,望向蠍子,口中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我不是……不在我這……不在我……”
蠍子搖搖頭,湊近了,在他耳邊耳語道:“那一夜,在太湖趙家莊外,其實總共死了三個人,一個是斷劍山莊莊主穆雲歌,一個是你那寶貝兒子於天傑,還有一個……你們都不知道,他死在一個地穴裡,是鬼谷的長舌鬼,於掌門想聽聽這是怎麼回事麼?”
他提到“於天傑”三個字的時候,於丘烽好像脫了水快死的魚一樣,渾身抽動了一下,將眼白都快要給瞪出來,死死地盯著蠍子。
隻聽蠍子說道:“你們都是早在去洞庭之前,便知道了琉璃甲的存在,於是你叫你的寶貝兒子在太湖等著,盯緊了張家的小鬼,趁機窺伺琉璃甲,沒想到……穆雲歌那個死催的,竟然機緣巧合下,發現了趙家也有一塊琉璃甲,他趁夜盜取,於天傑自以為是隻有自己盯上了他,其實……那天晚上盯著穆雲歌的,還有兩個人。”
於丘烽好像想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想不明白,他覺得一切都荒謬起來,好像冥冥中有那麼一隻手,暗中執子,他們每一個人,都隻是那巨大的棋盤上,掙扎不已的棋子。
“一個是喜喪鬼孫鼎,他之所以沒來得及拿走琉璃甲,是因為他感覺到了另一個人的存在,一個他當時惹不起的人——代表鬼谷谷主的無常鬼孟暉,不巧……那也是我的另一位客人。你那自以為聰明的兒子渾渾噩噩地拿走了穆雲歌身上的琉璃甲,正興奮地想離開,便被老孟叫人殺了,那個人,便是曾經薛方手下、後來在鬼谷內鬥中倒戈的一員大將——長舌鬼。”
蠍子頓了頓,於丘烽臉上涕淚齊下,各種不明的液體順著他那布滿風霜塵埃的臉龐流下來,顯得又惡心、又可憐。
蠍子道:“當時更不巧的是,那位神通廣大的鬼主,正在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和他的小情人見面,所以老孟並沒有敢露面,倒戈的長舌鬼用了他舊主子的絕技殺了於天傑嫁禍,想要故意誤導鬼主,誰知那位大人腳程實在太快,快到讓長舌鬼躲閃不及,於是……他便膽大包天的動了殺意,結果麼……”
蠍子輕輕地冷笑一聲,推開於丘烽,歪歪斜斜地靠在一邊一把毒蠍不知從哪裡給他弄來的藤椅背上,頗有些感慨地嘆道:“什麼樣的人最可悲呢?就是不知自己有幾斤幾兩、妄蓄大志者——於掌門,你知道同樣一顆心,長在你胸口裡,和長在我胸口裡,有什麼區別麼?”
他輕輕地點點自己的胸口,高高在上地憐憫地望著於丘烽,搖頭嘆道:“長在我胸口裡,那就是野心,長在你胸口裡,那就是痴、心、妄、想。”
於丘烽神色清明了一些,忽然聲如蚊蟻似的開口問道:“我……黃道人,封曉峰……我們所有人,之前得到的模糊不清的消息,其實都是你……都是你……”
毒蠍臉上露出一個矜持的笑容,說道:“不錯,難得老孟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不動聲色地殺人,趙敬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牽制他的合伙人老孟,孫鼎也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造出種種假象,把他做的事,都嫁禍給那至今不知所蹤的薛方,借鬼谷的規矩和鬼主的手,除去他的宿敵……我呀,本來就是個靠殺人和賣東西起家的生意人,不渾水摸魚地撈一筆,怎麼對得起毒蠍這名號,於掌門,你說是麼?”
他搖搖頭,站起身來,一個毒蠍立刻上前,將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蠍子不再看於丘烽,口中說道:“四季莊銷聲匿跡十幾年,聽說是做了朝廷的走狗。嘿……他們算什麼?眼下這武林,可是在我掌中的……於掌門,你真是運氣好,到了這步田地,還能遇上我,可惜我也不能發慈悲,老孟和趙敬都讓我除掉你,我真是不忍心哪……可有什麼辦法呢?隻有盡可能地叫你做個明白鬼了,不用感激啦。”
他話音才落,人已經走到了很遠的地方,身後的毒蠍立刻跟上,於丘烽渾身猛地一震,低下頭去——一根蠍子勾自他後背穿過,捅透了他的身體,自前胸穿過來,刺破了他的破衣爛衫,露出一點微藍的尖。
劇烈的疼痛籠罩過他,於丘烽嘶聲慘叫起來,押著他的毒蠍面無表情地將那鉤子抽走,帶飛出一大片血肉,然後看也不看他,轉身跟上了自己的同伴。
於丘烽渾身抽搐著,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劇痛的感覺慢慢變得遲鈍了,開始是麻木,然後渾身發冷,他掙扎著將雙目瞪得大大的,可視線還是那樣暗淡下去——好像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在將他往下拉似的。
於丘烽的手無意識地抓著地上長出來的草,將那草連根拔起,痙攣似的握住,忽然,他看見一雙鞋在他眼前停下來,於丘烽努力抬起頭,卻看不清是誰,口中冒出幾個破碎的音:“救……救……救……”
那人似乎在他身邊蹲了下來,開口說道:“平江柳色青,花月遙相守。歲歲復年年,逢此……逢此什麼?”
那幾句輕描淡寫的詞句好像一道驚雷,瞬間在他耳邊炸開,於丘烽茫然地抬起頭,仍是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好像產生了幻覺似的,連說話的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了,隻依稀記得……有那麼一個愛穿綠衣的姑娘,“咯咯”地笑著。
柳千巧,多難看的一個女人啊,還痴心妄想和自己怎樣,她是個傻子,一把扇子,一首詞,便能哄得她死心塌地。
“逢此……冰消後。”那些他早已淡忘的、隨口吟出的句子,忽然便在這生死相交的剎那蘇醒在記憶裡,“幾回滄海平,山雪……別雲岫。一眼……一眼萬年輕,唯此心……唯此心……如……舊……”
一眼萬年輕,唯此心如舊。
他隨口一說,她銘記到死。他一輩子算計別人,被別人算計,隻有那麼一個女人真心對過他,錯過了,就沒了。
於丘烽輕輕掀闔的嘴唇終於不動了,他手指掐著沾滿汙泥的青草,雙目無神地望向一邊,瞳子已散,帶著他不知真情假意的山盟海誓,映著十萬幽冥森嚴陰冷的路。
塵歸塵,土歸土。
周子舒在他身邊蹲了一會,垂著眼好像思量著什麼似的,然後嘆了口氣,伸手將他的眼睛合上,無甚誠意地說道:“多謝你告訴我。”
便起身循著毒蠍的蹤跡走了。
趙敬集結中原各路英雄,打著“匡扶正道,報仇雪恨”的名號,要再戰風崖山。三十年前“不得進,不得出”的誓約已經打破,在這個妖孽盡出的世道裡,要開始一回徹徹底底的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