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一怔。
七爺擺擺手,轉身往回走去,口中說道:“子舒啊,我不是什麼南寧王,你也不是周大人了,以你的聰明,竟還沒想明白麼?”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忽然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表情,對七爺朗聲笑道:“可不是不敢亂開玩笑,七爺這樣花容月貌,我可怕我家那口醋壇子翻了。”
七爺腳步一頓,卻並沒有生氣,隻是哭笑不得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進屋去了。
周子舒一宿沒睡,在院子裡教了張成嶺一套劍法,少年腫著眼睛在一邊認真看著,他仍然是反映慢,同樣一招,別人或許看一遍就會,他卻要看上好幾遍,顛來倒去地問得明明白白,才算過去。
末了自己又翻出紙筆來,將周子舒教的每一招都畫在紙上,旁邊標上口訣和一堆亂七八糟的筆記,恨不得將周子舒說得每一句話都寫在上面。
周子舒問道:“你畫這個做什麼?回去練不就是了?”
張成嶺紅著臉,訥訥地說道:“師父,您上回教的我還沒練熟,我……我知道自己笨,便給自己定了個規矩,每一招都練上一萬遍,再開始練下一招,然後時時復習,每日清早起來背……背……”
他想起周子舒不喜歡他顛來倒去地背口訣,便卡在那裡不言語了,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周子舒一眼,吐吐舌頭。
周子舒目光復雜地看著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不急不躁,腳踏實地——蠍子說張成嶺幸運,他忽然覺得,自己才比較幸運,得天下英才而教之。
便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明日你就去吧,量力而行,別……對不起七爺給你的劍。”
第二日,顧湘曹蔚寧高小憐和張成嶺四人啟程,一方面去找葉白衣,另一方面曹蔚寧不放心清風劍派,高小憐和張成嶺也想去看個是非真相,便決定暗中去探尋趙敬等人的蹤跡。想來高崇是山河令主之一,他出了事,葉白衣也不會袖手旁觀,說不定會遇上。
才送走了這四個最能聒噪的,周子舒打算回房歇一歇,一推門,便見溫客行在房中等著他,溫客行坐在窗戶上,一條腿蕩在外面,一條腿蜷起來,雙手交叉搭在膝蓋上,見他進來,便抬頭笑了。
然後他說道:“阿絮,我也要走了。”
周子舒頓了頓,問道:“回風崖山?”
溫客行點點頭:“我出來晃蕩的時間夠長了,差不多把一輩子沒見過的人和風景都看了個遍,該回去把正事了結一下了。阿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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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開始似的,隻得抓了抓自己的頭發,末了冒出一句:“你……好好療傷,可不許紅杏出牆。回頭我去長明山找你,若是……”
周子舒掏出酒壺,拿在手裡晃蕩著,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不再看他,隻是截口打斷他道:“知道了,你滾吧,可別死了。”
溫客行無聲地笑了笑,撂下一句“保重”,下一刻,人影已經不在原地了,隻剩下空蕩蕩的窗棂,被微風吹著,像是那裡從來沒有坐過一個人似的。
周子舒將杯中酒一口飲盡。
第六十八章 放下
曹蔚寧走了一段路以後,發現顧湘很沉默,自打頭天晚上鬧了那一場以後,她就一直沉默。
高小憐跟他們不算特別的熟,也是個文靜的姑娘,沒事一般不主動做聲,隻是遠遠地在後邊跟著,一邊小心地幫張成嶺牽著韁繩——那小家伙懷裡抱著他新得的大荒劍,正伏在馬背上打瞌睡,口水流到了馬脖子上,把人家毛都打湿了,弄得那匹小馬一直在甩頭。
曹蔚寧向顧湘湊過去,俯下身歪著頭仔細打量著她的臉色,問道:“怎麼啦?你也沒睡好?”
顧湘蔫蔫地看了他一眼,又把頭低下了,一副小媳婦模樣,可把曹蔚寧嚇壞了,還以為她吃壞了東西,忙伸手去探她的額頭,心說這上蹿下跳的人就這麼老實了,可別是生病了吧?
顧湘往後一仰,甩開了他的手,回頭看了一眼離著他們有一段距離的張成嶺兩人,悶悶地道:“一個……你一直覺著憨厚得有點傻,平時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好像沒長腦袋似的那麼個人,到底是怎麼變成一個背著所有人把大家都算計進去的大魔頭呢?”
曹蔚寧將她這句話咀嚼了好幾遍,才臉色古怪地說道:“阿湘,你是……誤會了小張什麼麼?”
顧湘啞然片刻,陰測測地說道:“姓曹的你去死吧。”抬手便要打他。
曹蔚寧忙一邊躲開一邊嬉皮笑臉地說道:“別啊,我死了你不就成寡婦了?年紀輕輕的就守寡,多可憐啊。”
顧湘想了想,覺著也是,還沒拿著主人承諾的兩條半街的嫁妝呢,虧了。就瞪了曹蔚寧一眼,把抬起來的手又收了回去,決定文鬥不武鬥了。
她知道自己沒什麼大能耐,很多時候主人說的話她不是都能明白,隻是懵懵懂懂地跟在他身邊,除了服侍他生活起居,便是偶爾貧嘴給他解悶了。她和他……和他們,都不是一路人,當不成解語花,也當不成紅顏知己。
她像個小孩子似的,隻有趨利避害的一點小鬼頭、小狡猾,在風崖山下雖然見過的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有主人在,他們誰也不敢打她的主意,便極其稀有地還保存著那麼一份天真——她不大會揣測人們的用心,盡管知道什麼是險惡,卻不知道真正的險惡長什麼樣子。
老孟——無常鬼老孟,當年在太湖,他穿著一身老農民似的衣服,被自己臨時抓住,挖出地穴把那兩個狼狽的男人拉出來,又因為主人一句話,專門去找了身屠夫的衣服穿上,對誰都笑呵呵的,她甚至在背後聽見別人議論,說他就是主人養的一條狗。
連狗都有三分狗脾氣,他連狗脾氣都沒有。
是他偷走了鑰匙?是他背叛了鬼谷?那吊死鬼薛方在哪裡?
當初張家滅門的時候出了個假薛方,是老孟假託的名頭?那時候開始,老孟便和姓趙的勾結上了麼?
曹蔚寧見她還皺著眉,便試著給她排憂解難道:“其實吧……昨天我聽周兄他們說話,多少也明白了一點。”
顧湘眨巴著一雙杏核似的大眼睛,抬頭望著他,曹蔚寧被她這麼一看,簡直生出一種自己無所不能一樣的豪氣來,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個純爺們兒。
純爺們兒,就是要在老婆不高興的時候哄著她,要在她生氣的時候挨她的打,要在她不明白的時候站出來給她條分縷析。
曹蔚寧說道:“我聽見他們說‘琉璃甲’,還有‘鑰匙’,可見他們要得到琉璃甲裡的東西,光找到五片那東西是不行的,還須得有鑰匙,這鑰匙呢,便在小張說的那個跛腳的壞人手上。一開始,這個壞人和趙敬是一伙的,便一同出來做壞事,搶奪另外幾塊琉璃甲,趙敬害死了沈家主,還嫁禍給了高大俠,得到了全部的琉璃甲。他們現在一個有琉璃甲,一個有鑰匙,於是便分贓不均了,便幹起來了唄。”
顧湘想了想,點點頭,說道:“好像是這麼回事——那是誰要殺張成嶺呢?”
曹蔚寧道:“你想啊,小張瞧見了那個一直隱藏著的壞人,雖然他一時間忘了,可壞人怕他想起來,透露自己的身份,便僱人追殺他唄——對了,趙敬肯定知道這件事,不然他也不能那麼亂哄哄的時候,任由周兄他們把小張帶走。等他們把小張帶走了,他就方便下手殺人了不是。不過為什麼那個鬼谷的壞人怕透露自己的身份呢?我想了半宿才明白,恐怕是鬼谷內部也在查這個叛徒,查出來要殺了他的。”
顧湘崇拜地看著他,心說居然被他瞎貓碰見死耗子似的給猜中了。
曹蔚寧一見顧湘那表情,便更飄飄然了,擺擺手假裝謙虛道:“胡猜而已,胡猜而已,咳,咱們呀,也別庸人自擾啦,去揭穿了趙敬的陰謀,找到葉大俠,就回去好好過日子,就你跟我。”
顧湘故意道:“你師父嫌棄我沒爹沒娘,是個野丫頭,不讓怎麼辦?”
曹蔚寧大手一揮,說道:“那你就劫持我,咱倆私奔。”
顧湘怒道:“呸,我有那麼飢渴麼?”
曹蔚寧想了想,又道:“那我就假裝改行當採花大盜,劫持你,咱倆私奔。”
顧湘想了想,覺著雖然這也是個餿主意,不過也就湊合了,於是滿意地點點頭,伸出小手,勾住曹蔚寧的手,兩人並騎而行,簡直甜得膩人。
曹蔚寧滿足地想道,這就是媳婦了,有媳婦可多好啊,香香軟軟的,靠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連心都跟著她化了,對自己一笑,立刻就暈頭轉向了,有人給知冷知熱,有人給鋪床疊被,將來建個小房子,搭個小院子,再生幾個胖乎乎軟綿綿的小孩子,天天晚上聽她脆生生地叫自己回家吃飯。
他越想越美,到最後詩興大發起來,便朗聲吟道:“金風玉露一相逢,天上人間不算數。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成連理樹……”
那些個人,一天到晚算計這個算計那個,掙來搶去你死我活的,有什麼意思呢?練了絕世神功,天下第一千秋萬代,有什麼意思呢?
還不是娶不著媳婦打一輩子老光棍。
曹蔚寧心裡隱隱地覺著,他們都有些可憐了。
七爺和大巫抱著一堆藥材回來的時候,便看見周子舒坐在院子裡,削一根笛子。他手藝不怎麼樣,又是就地取材,連削廢了好幾個,吹出來的音都是啞的,弄的一地木屑。七爺走近的時候,發現他最後一根已經成了型。
大巫對周子舒點點頭,和他也沒有什麼話說,便轉身回房了。
七爺卻在一邊坐了下來,問道:“你這是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