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湘隻覺得自己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幾個往門口衝的蒙面人便全變成了屍體,忍不住眨眨眼,心裡詫異——原以為瞧這人說話做派,像那些個誇誇其談的大門派出身,不料下手滅口,竟這樣利落狠毒,便有些拿不準他是個什麼人了。
周子舒卻不像她想象得那麼威風,他腿還微軟著,落地之後尚未停歇,殺了人這一停下來,便有些站不住,又不願意被顧湘看出來,便順著力道往後倒了幾步,看著身形飄逸,其實隻是狼狽地在尋個借力的法子撐住。
忽然,背後伸出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他,周子舒一激靈,竟不知這人何時靠近的,寒毛登時豎了起來,好在那人隻是扶了他一把,沒別的動作。
顧湘的眼睛卻亮起來,叫道:“主人!”
周子舒這才微舒口氣,站定以後轉過身來。扶了他一把的那人,正是那人酒樓上的灰衣人,近了看,年紀也不過二十八九,眉目倒說得上俊朗,隻是那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人看的時候,總叫人不那麼舒服。
眼下,他正盯著周子舒,目光好像要鑽到周子舒的臉皮底下似的,十分放肆無禮。
周子舒便幹咳一聲道:“多謝這位……”
“溫,溫客行。”灰衣人說道,隨後臉上似乎帶了一點疑惑之色,目光落在周子舒的脖子和手上,疑惑之色似乎更重了些。
雖不知這人在看什麼,周子舒倒是泰然,他自己的手藝自己清楚,輕易被人看出來了,早十年前就已經身首異處了,便淡定地道:“哦,多謝溫兄。”
灰衣人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在看什麼,半晌,才移開目光,點點頭道:“不必。”
說完,他便大喇喇地走進這破廟,顧湘已經快手快腳地將幾具屍體踹到一邊去,用茅草給他鋪了個幹淨地方坐,然後這位溫客行又看了周子舒一眼,嫌不夠似的,還特意解釋道:“我不是有意的。”
周子舒就明白顧湘那股子不討人喜歡的勁兒是師承何處了,徑自坐到一邊去調息。
足過了有一個時辰還多,他才睜開眼,卻見那溫客行靠在牆上,一條腿蜷起來,還在歪著頭打量自己,便忍不住道:“我臉上有什麼東西不成,叫這位溫兄足足研究了這麼大半天?”
溫客行面無表情地道:“你易容過麼?”
周子舒心裡一緊,面上卻毫不在意地反問道:“什麼?”
溫客行卻不理會,隻自語道:“奇怪……真是奇怪,我竟看不出你易過容,若說你沒動過手腳,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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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磨蹭磨蹭下巴,頗為不解地道:“我這些年看人從未看錯過,一眼見了你背後胡蝶骨,分明應該是個美人啊。”
周子舒登時無言以對。
溫客行點點頭,自顧自地道:“我看人從未出過錯,你一定易容了。”
周子舒繼續無言以對。
溫客行锲而不舍地盯著他的臉使勁看,看了半天,又放棄似的把頭往後一仰:“可我竟看不出破綻,這些江湖小把戲,得要多大的本事,才能叫我看不出破綻?隻怕還沒生出來吧?不可能不可能……”
顧湘涼飕飕地說道:“主人,你上回還指著一個殺豬屠夫的背影,斷定是美人呢。”
溫客行輕聲細語地道:“那人雖是個屠夫,單是那雙水光潋滟、顧盼生姿的眼,便能稱他一聲美人。英雄尚且不論出處,屠夫怎麼了?你懂什麼,小孩子家不知美醜。”
顧湘嘆道:“水光潋滟、顧盼生姿?不就是打了個哈欠沒揩幹淨眼淚麼?更何況還有那寬鼻闊嘴肥頭大耳……”
溫客行斬釘截鐵地道:“阿湘,你眼神不好。”
周子舒已經慢吞吞地爬起來,徑自去查看那少年張成嶺的情況了。
第七章 上路
周子舒點了那少年張成嶺的睡穴,隻是怕他一時心裡轉不過彎來,讓他冷靜一下,並未用多大的力道,所以那古怪的溫客行進來之後,又過了不大一會兒,便醒過來了。
他睜開眼,先是呆呆地望著破廟的屋頂愣了一會,好像靈魂出竅似的,在昨天之前,他還是千人捧萬人寵的張家大少爺——縱然教他讀書的先生搖頭說此子頑劣,是糞土之牆不可汙,縱然教他習武的師父當面違心點個頭,心裡老覺得他爛泥糊不上牆——他的日子還是過得很快樂。
衣來張手,飯來張口,婆娘老媽子一屋子跟在後邊伺候,書讀得不怎麼樣,卻沒缺過夜來添香紅袖,一天到晚有小廝跟在身後奉承著,張成嶺雖然也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卻仍不妨礙他在這樣的恭維裡偶爾享受一下飄飄然的感覺。這麼在蜜罐裡長到十四五。
可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
家沒了,爹娘沒了,親人朋友都沒了,他的世界突然顛倒了個個兒,惶惶然而不知所措極了。
周子舒磕牙打屁還有兩手,卻不大會安慰人,便默然坐在一邊。張成嶺愣了一會神,兩隻眼睛裡就默無聲息地淌出兩行眼淚。
隻聽一邊溫客行問顧湘道:“那小東西是什麼人?”
顧湘道:“聽說是張玉森的兒子。”
溫客行點點頭,臉色平淡得很,好像張玉森三個字在他心裡就是朵浮雲,過了一會,才問道:“張家聽說窮得什麼都沒就剩錢了,怎麼張玉森的兒子變成這副德行了?是離家出走沒帶夠銀兩,還是迷路找不回家了?”
顧湘低聲道:“聽說頭天晚上張家被人暗算,滅了門,眼下估計也滿城風雨的,主人你昨晚上出去鬼混得太投入,一準是沒聽說。”
溫客行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於是點點頭:“怪不得一地死人呢。”
他便又去打量周子舒,問顧湘道:“那他是做什麼的?”
顧湘嗤笑道:“那叫花子自稱名叫周絮,昨兒收了人家二錢銀子,便把自己賣給那小子了,要送他去太湖。”
溫客行微微睜大了眼睛,表情嚴肅地思量了一會,對顧湘道:“那他肯定是個美人,錯不了,世上隻有美人才能這麼笨。”
顧湘習以為常地裝沒聽見,一邊周子舒摸不清此人深淺,於是也效仿之。
他低頭看了一眼仍在那默無聲息地掉眼淚的張成嶺,有些煩,心道這兔崽子還沒完沒了了是怎麼的,便用腳尖輕輕地踹踹他,幹咳一聲道:“張小少爺,若你休息好了,便起來收拾收拾吧,此地不宜久留,後邊說不定有多少追兵等著把你斬草除根呢,周某受人之託,起碼得全胳膊全腿地把你送到太湖。”
張成嶺眼珠緩緩地轉了一圈,又凝住了,雙手捂住臉,將自己蜷成了個大蝦米,嚎啕大哭起來。他一哭,周子舒便腦仁疼,心說要罵他兩句吧,還總覺得於心不忍,當個孩子哄哄吧,他也不會,便沉默地坐了一會,然後忽然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他本意是去看看那尊被他一掌拍出去的佛像,總覺得才要積德,便出手褻瀆了佛祖,不太好,想著找個什麼法子把佛祖放回去才是,誰知張成嶺以為他要走,竟打了個滾,飛快地爬起來往前撲去,一把抱住周子舒的腿,口中急道:“周叔,周叔,你別……你別走,我……我……”
他抽抽噎噎的模樣,可憐極了,雖是和周子舒萍水相逢,眼下卻除了此人之外別無依仗,簡直把周子舒當成救命活佛一般。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爹沒教過你麼?”
張成嶺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靈,使勁在臉上抹了抹,鼻涕眼淚一水地蹭在袖子上,說道:“拜天地君親師,天經地義,周叔乃是大恩人,讓成嶺拜您為師吧!”
一邊溫客行和顧湘津津有味地看著,顧湘還小聲點評道:“咦,昨兒還窩窩囊囊傻呵呵的一個小子,怎麼這會機靈起來了?”
周子舒隻得道:“你先起來。”
張成嶺倔強地道:“師父不答應,我就不起來!滅門大仇,如不得報,我張成嶺何以為人?!師父……”
周子舒懶得再聽他豪言壯語,一把抓住他肩膀,拎小雞似的,便將他硬是從地上給拎了起來,自嘲道:“我一個快入土的廢人,活一天是一天的,有什麼能教你的,聽聞太湖趙敬大俠,乃是你父親的故交,我送你過去,不用求,自然有人排著隊地教你功夫幫你報仇。”
然後他轉身運力於掌,將那大佛像攔腰抱起,走到香案旁,用力一推,便推回原位,嘴裡念叨了一句著“罪過罪過”,雙手合什,不正不經地拜了兩下,回頭看了一眼呆怔怔的張成嶺,說道:“起得來便走吧,你不是要報仇麼,得快點去找趙大俠才是,我帶你出去找點吃食。”
言罷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對顧湘笑了笑,沒理會溫客行,轉身往外走去,也不管張成嶺跟上不跟上。
張成嶺委委屈屈地站了一會,發現這人真的走了,這才隻得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溫客行手指蹭著下巴,頗有興味地望著這兩人的背影思量了片刻,一拍大腿站起身來,對顧湘道:“走,去太湖,跟著他們。”
顧湘收了臉上的嬉皮笑臉,沉吟了一下,才低聲道:“主人,據那張成嶺說,昨日在張家滅門屠殺的是青竹嶺惡鬼眾,吊死鬼薛方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