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客行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道:“嗯,所以呢?”
顧湘怔了一下,眼看著溫客行已經往外走去,忙急急跟上,正色道:“那吊死鬼分明是個冒牌貨,昨日被我打死了,主人……早知道些什麼麼?”
“阿湘。”溫客行掃了她一眼,那雙眼像是要把人吸進去一樣。
顧湘立刻低下頭,小聲道:“是,奴婢多嘴了。”
那一刻這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少女竟臉色泛了白,神色分明是恐懼。溫客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才滿意地轉過目光,繼續往前走,顧湘依然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
隻聽溫客行徑自道:“我們跟著那姓周的人,我肯定看不錯,他必是個美人,這一路跟下去,總有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阿湘,你不信,我們可以打賭。”
於是周子舒這一路,必定是不能安寧的了。
帶著張成嶺,簡直像是帶了一個無敵臭屁,一路上招了不知蒼蠅追著飛。這一夜又打發了一幫追來的人,他把玩著手上那二錢碎銀子,就後悔不迭了。
他功力還剩五成,一身能耐本事在,這些人倒也奈何他不得,隻是七竅三秋釘在身,精力時有不濟,便不耐煩他們這樣沒白天沒黑夜地換班折騰,一邊應付追來的蟲子,一邊又提防著那天莫名其妙就不緊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後的主僕兩人。
若是隻有周子舒自己,甩開他們倒也容易,可始終帶著個小累贅,再者那溫客行不知何方神聖,竟也是有些本事的,幾次三番地甩掉了他們,可過了不到半天,便又能看見溫客行那張眼下叫他十分想揍上一拳的臉。
周子舒悄無聲息地把那試圖偷襲的黑衣人的屍體拖了出去,然後回到房中,再次在黑暗的地方坐下調息,張成嶺無所察覺,仍在呼呼大睡,做夢做得不亦樂乎,這幾日帶著他,倒也不覺得這少年有什麼要不得的少爺習性,當初那水做的似的,就會哇哇大哭的孩子,好像經此一事,忽然被迫長大成人。
不管趕路極緩,從不多一句嘴,周子舒說什麼便是什麼,老實得很,隻是滿口“師父”改不過來。
改不過來便改不過來,周子舒心裡想著,反正把他往太湖趙家一丟,自己就走人,該遊歷哪遊歷哪去,他計劃得好好的,還剩三山五嶽幾大湖要看,北邊便不去了,南疆還有個故友沒來得及拜訪,少不得要在下黃泉前去跟他打個招呼,討杯水酒喝……
忽然,床上的少年便大汗淋漓地掙動起來,他每天晚上都幾乎要來這麼一出,表面上是沒事了,一心一意專門想著好好報仇,振作了起來,可那夜記憶卻始終如夢魘如影隨形,周子舒嘆了口氣,將他推醒。
張成嶺大叫一聲坐起來,目光直愣愣地,半晌,才反應過來,轉向周子舒,小聲道:“周叔……我不是故意的。”
他本是少不更事的年紀,那眼中雖滿含血絲,眼神卻仍舊純淨,純淨得莫名熟悉,叫周子舒恍然想起了一個深埋記憶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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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那個……心心念念要和他浪跡江湖的人。
便忍不住愣住了。
張成嶺小心地道:“周叔,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我就是夢見我爹……”他嘴唇顫抖起來,青白一片,“要不……要不我不睡了吧?”
周子舒拍拍他的肩膀,下意識地柔聲道:“不妨事,你睡你的,再做惡夢我叫你。”
張成嶺低低地應了一聲,鑽回了被子裡,手指仍下意識地拉著周子舒的袖子。
周子舒意味深長地看了被拉住的袖子一眼,張成嶺訕訕地笑了笑,又將手指蜷縮著收回去。
就在這時,不遠處似乎有人撥了一下琴弦,“錚”的一下,張成嶺隻覺那聲音似在耳邊炸起的驚雷一般,五髒六腑都隨之震顫了一下,隨後竟是劇痛,悶哼一聲,死命捂住胸口——
第八章 月色
那琴音極細,如蛛絲纏縛,仿佛來自四面八方一般,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詭譎肅殺之意。
顧湘甫一聽見,便也覺得內息翻滾,隻是她見機快,立刻強迫著自己冷靜了下來。
而原本在床上躺著睡覺的溫客行,不知何時起來了,悄無聲息地站在窗戶邊上,透過窗稜的月色照在他臉上,那臉色也仿佛柔和了些似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黑暗中的一個地方。
他長長的影子拖在身後,一動不動,乍看面無表情,卻又隱含笑意,像是一尊冷漠而詭異的石像,夜色之下,身上的危險之意不加掩飾地釋放出來。
像是個無喜無愁的鬼魅。
顧湘人機靈得很,一察覺不對,立刻封住自己的耳朵,盡量不聽外面的音,端坐調息,抱守元一,好一會才將那股子惡心給壓下去。
溫客行用細長的手指劃過窗棂,低低地笑了一聲:“竟然請來了魅曲秦松……這手筆不小,也不知是在對付誰。”
忽然,他聽到有什麼東西破風而過的聲音,像是琴弦太幹澀了,已經發不出琴音,隻能悶悶地發出“撲撲”的響,又像是什麼人彈出了幾顆極小的小石子,打在漫無邊際的虛空裡。
幾不可聞,卻微妙地將那纏纏綿綿無止無休的琴音打斷,像是往水中扔了一個小石頭,清波細流瞬間蕩起波紋,在人看不見、捕捉不到的地方擴散開去。
琴聲果然一滯。
溫客行靠在窗邊,閉上眼,仔細地聽著,嘴角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
隨後,琴聲猛地再次響起,洪水猛獸一樣地洶湧而來,彈琴的人忽然痛下殺招,而幾乎與此同時,那隔壁房中傳來一聲尖鳴,細聽起來,像是笛子,可一般的笛子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極尖銳,尖銳到像是要撕裂什麼似的。
時間掐算得極準,笛子的尖鳴和惡毒的琴聲短兵相接。
彈琴人的琴弦瞬間崩斷。
隨後萬籟俱寂了。
溫客行又在那裡站了一會,搖頭自語道:“長於刀劍者必死於刀劍,古人誠不欺我也。”
顧湘這才松了口氣,抹掉額上的冷汗:“主人,你說那個秦……秦什麼東西的,死了沒有?”
溫客行輕輕地說道:“就算不死,也是經脈盡斷,從此以後是個廢人了。我覺得他還是死了比較舒服。”
他忽然伸手推開窗戶,將話音放得更輕,好像怕驚動什麼似的:“阿湘啊,這世間之事,總是那麼有趣,想要什麼,從來沒有不付出什麼的道理,以一柄七弦琴,殺人於無形間之事,固然痛快有趣,可也要提防別人反噬。”
顧湘歪著頭問道:“什麼時候會反噬呢?”
溫客行耐心地解釋道:“別人比你強的時候。”
顧湘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做什麼要跟比自己強的人較勁,去欺負比自己弱的不就得了?”
溫客行回頭看著她,他逆著月光,整個人像是鑲了層銀邊,臉上的神色越發看不分明,半晌,才道:“你可以誰也不欺負,像我一樣,做個好人。”
隨後他伸手將門打開,顧湘膽戰心驚地目送著這位“好人”走了出去。
周子舒自己的情況也不太好,他那柄笛子是趕路無聊,隨手削的,大概是技術不到家,吹出來的音老不準,荒腔野調、嘔啞嘲哳的,便不再擺弄它,誰料今晚這還真用上了。那笛子隻吹了一聲,便裂了一道大口子,幸而他誘得那人全力,這才僥幸一擊得中,不然還真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張成嶺整個人像是水裡撈出來的,他功力太淺,即使周子舒及時堵上了他耳朵,還是受了內傷,已經嘔吐了一回,面如金紙似的。
周子舒擔心他年幼受病,顧不得自己調息,便將手掌貼在他後背,沉聲吩咐道:“凝神。”
隨後用內力幫他走了一周,見他面色稍微緩過來一些,這才撤掌,自己卻已經大汗淋漓。
心道幸好此地距離太湖趙家莊已經沒有多遠,不然恐怕自己真要有辱使命了,他這半生沒幹過什麼好事,若是第一回想著要積德,便半途而廢,隻怕不吉利。
若說江湖中大小事,南北人,恐怕沒有人比這前任天窗首領更清楚,方才琴音一起,他立刻便知道了外面這人是誰。
傳說中“魅曲秦松”是個太監,最愛做女子打扮,穿紅戴綠地昭示世人他是個毒物,因他這殺人不見血的功夫,便真做起了殺人的買賣,一貫奉行有奶就是娘的原則,誰給錢多,就給誰當狗。
這會沒了聲息,周子舒知道他不死也差不多了,若是他全盛時候,對這樣的人,也沒必要趕盡殺絕,可他現在失了五成功力,隻剩半條命,對自己把握也不大,反而狠毒了不少。
隻聽窗外有人擊掌贊道:“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如此星辰如此月,周兄和琴音撫長笛,如此雅事,非美人不可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