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裡要暢快些。”楚淵道,“今晚星光也好,想來不會落雪。”
段瑤又道:“那我去打幾隻雪雞,這裡也沒有別的東西可吃。”
“不必。”楚淵道,“你能來見朕一面,已經很好了。”
“西南府已經抽調了軍隊,會一路護送皇上,此時正在林子外守著。”段瑤道,“還有大夫,聽師父說,皇上像是受了傷,可要讓他進來?”
“無妨的,刀劍傷而已。”楚淵道,“軍隊朕暫且收下了。至於你,若沒其他事,便早些回去歇著吧,不必待在此處。”
段瑤道:“我天亮再走。”
“也好。”楚淵笑笑,繼續守著火堆出神,也沒再說話。
林中一片寂靜,幾乎能聽到枯葉沙沙。
當真一句哥哥都不提了嗎?段瑤手裡拿著一根枯草,又覺得松了口氣,又覺得心酸想哭。
後半夜的時候,楚淵換了個姿勢,靠著樹沉沉睡著。
段瑤解下自己的披風,小心翼翼將人裹住,又將火堆生旺了些,一直陪著直到東方露出白,方才轉身離開。
耳邊腳步聲漸漸遠去,楚淵睜開眼睛,一直看著天空,臉上分不清是何情緒。
段瑤一路出了樹林,而後道:“走吧,回府,皇上沒事。”
“現在沒事,不代表這一路不會出事。”段白月道,“我送他回王城。”
“就知道,一點都不意外。”段瑤嘆氣,“那我先回去了,你一路小心。”
段白月點頭,大步進了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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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楚淵頭腦有些昏沉,尋了條冰涼的小溪洗了把臉,精神才稍微回來一些。回頭就見西南軍已整齊排成兩列,隨行還有一架馬車,單膝跪地俯首道:“參見皇上。”
“平身吧。”楚淵小聲咳嗽,彎腰進了馬車。裡頭有錦被暖爐,還有點心熱茶,幾卷書冊,想來是怕路途會無聊。
“駕!”車夫長鞭一甩,駛著馬車一路向北而去。
崇陽,綠萼,祈水,天岷……沿途路過一座又一座的城鎮,離西南府也越來越遠。夜色深沉,紅沐城的客棧裡頭,楚淵仰頭飲下一杯濁酒,入口辛辣,嗆出滿眼淚光。
過了锰祁河,便是大楚國境。既然跟了一路,卻為何連露面也不肯。
段白月,段白月。
手中酒杯落在地上,頃刻摔得粉碎。楚淵閉上眼睛,心如刀絞,臉頰一片冰涼。
紅沐城曾經也算是西南重鎮,後頭卻因為河流改道,所以漸漸失了要塞地位。再加上土壤貧瘠,也種不出瓜果糧食,因此前些年百姓紛紛搬家遷移,這城裡也就空下了不少宅子,有些甚至連門鎖都已腐爛。
燭火微微跳動,照出四周灰蒙蒙的桌椅,以及十幾張兇獰的面孔。桌上放著長刀與夜行服,一看便知今晚估摸要出事。眾人正在低聲交談,說的卻是異國之語,再看長相,個個濃眉黑膚高颧骨,像是來自南洋一帶。
其中一個鷹鉤鼻的男子,看著該是領頭人,舉起酒碗一口氣喝完後,便拍桌拿起刀,帶頭向外衝去,隻是門還沒出,卻又猛然剎住腳步。
段白月持劍站在院中,正在冷冷看著眾人。一身黑衣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銀色面具在月光下泛出寒冷光華,眼神如同嗜血猛虎。
對方顯然也不會想到,這院中平白無故竟會多了個人,頓時大驚失色,紛紛拔刀相向。
段白月道:“不自量力。”
鷹鉤鼻怪叫一聲,縱身持刀凌空劈下,招式詭異至極,細看不像人,倒像是僵屍。身後十餘人亦是從不同方向攻上,試圖將人包圍斬殺。
段白月閃身躲過,手中寒光一閃,玄冥寒鐵在清冷空氣中發出嗡嗡錚鳴,又在接觸到鮮血的一剎那,劍身泛出詭異的花。
慘叫聲此起彼伏,鮮血瞬間噴濺滿牆。眾人在地上翻滾扭曲,驚恐與劇痛幾乎淹沒神智——一招落敗,而且是慘敗,如此大的落差,甚至已經分不清面前站著的到底是神是鬼,否則怎麼會有如此快的身手?
段白月收劍回鞘,揮手叫過隨行影衛,低聲囑咐幾句。
“是。”影衛點頭,將那些人帶走之後,又一把火燒了荒宅。
由於四周都沒人住,因此直到第二天清早,才有巡街衙役發現失了火,於是趕忙張羅著報官,又慶幸虧的是沒人住,否則怕是要出人命。
這日直到中午時分,還沒見楚淵出門。隨行的西南軍統領壯著膽子敲開門,小心道:“皇上,今天還趕路嗎?”
楚淵搖頭:“多歇兩天吧,累了。”
統領趕忙領命,替他重新掩上屋門。
段白月抱劍坐在屋頂,遠遠看著紅沐客棧。窗戶並未被掩上,能看到模糊人影,吃飯,看書,或者發呆出神。
楚淵將小腿上的繃帶拆下,傷口不再像先前那般深可見骨,卻依舊有些滲血。等咬著牙換好藥,後背已經滿是冷汗。楚淵將藥瓶丟在一邊,臉色蒼白,如釋重負出了口氣。
天下第一的神醫,也能配出如此要人命的傷藥。
“阿嚏!”葉瑾打噴嚏。
“著涼了?”沈千楓探手,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早知道昨晚便多趕些路了,就算隻找個破廟,也不至於在林中睡一宿。”
“駕!”葉瑾像是沒聽到他在說什麼,狠狠一甩韁繩,將人遠遠拋在身後。
沈盟主很是頭疼,揮手命暗衛跟緊自己,一路煙塵滾滾追上去。
葉瑾心裡窩火,為什麼有人做了皇帝,還能天南地北到處亂竄!誰都知道西南府是百蟲窩,好端端的自己過去,中邪了嗎!
晚些時候,楚淵打開門,叫了酒菜進來。窮鄉僻壤,好酒也沒幾壇,隻有江南來的紹興酒,算是能叫出名字。
“皇上。”影衛勸慰,“有傷在身,怕是不宜飲酒。”
“一兩杯罷了。”楚淵道,“無妨。”
影衛退下後,楚淵打開窗戶,拎著酒壇氣壯山河站在窗邊。
段白月瞪大眼睛。
楚淵揭開封口,哗哗倒了一大碗,仰頭一飲而盡,嗆得臉通紅。
段白月:“……”
第二碗。
第三碗。
第四碗。
……
段白月覺得,自己似乎將事情想得太簡單。
第73章 兒時 白象國的刺客
一壇酒,轉眼便空了大半。
胃裡灼熱如同有火在燒,楚淵哗哗又倒了一碗,咬牙一飲而盡,卻向前踉跄幾步,手撐住了窗臺,眼神漫無目的看著前頭。
段白月招手叫過身邊親信,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眼前景象有些模糊,楚淵又想起了六歲那年,兩人第一次見面。西南王帶著小世子來了王城,父皇要在第二天設宴款待,這原本不算什麼稀奇事,自己也未將其放在心上。依舊早起習武,後又去向老師學功課,直到日頭西墜,四喜在外頭小聲提醒,抬頭才驚覺已到了掌燈時分。
送走陶仁德後,四喜公公趕忙叫來內侍傳膳,回頭卻不見了小皇子,登時被嚇了一跳。
御花園裡,楚淵一邊漫無目的地溜達,一邊想白日裡的事情。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林地深處,四周黑漆漆的,莫說是宮女太監,連個燈籠也沒有,於是皺皺眉頭,轉身想要回去,旁邊林中卻傳來說話聲。
“太子殿下,該回東宮了。”一個尖細的聲音傳來,楚淵拍拍腦門,覺得有些晦氣。剛想著要不要換條道,耳邊卻已經有人調笑:“嘖嘖,這不是我的二弟嗎,怎麼會獨自一人來此?”
楚淵停下腳步,扭頭看了他一眼。
太子楚洵手中握著一根狼牙棒,身後跟了四五個身材魁梧的蒙古武士,滿臉挑釁。
對於這個比自己年長三歲的哥哥,楚淵向來一絲好感都沒有,於是草草行禮之後,便轉身想出密林,卻被楚洵擋在了前頭。
“你要做什麼?”楚淵問。
“比武。”楚洵回答。
“改日吧,我該回去了。”楚淵掃開擋在自己面前的狼牙棒,疾步向外走去。
“給我回來!”楚洵呵斥。
楚淵隻當沒聽到。
“攔住他!”楚洵下令。
“是!”那幾名蒙古武士大步追上前,將楚淵圍在了中間。
“跑什麼。”楚洵慢悠悠上前,“父皇都誇你功夫好,大哥想討教兩招,何必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楚淵握緊雙手,警惕地看著他。
楚洵捏起他的下巴,一臉囂張。
朝中大臣彼時都在嘀咕,太子殘暴頑劣,二皇子卻天資聰慧,聖上已不止一次流露出想要改立的心思,甚至連皇後娘娘也更喜愛次子,隻怕東宮易主就在這兩年。
爹不疼娘不愛,再加上耳邊又不斷有流言蜚語傳出,楚洵自然對這個弟弟恨得牙痒痒,好不容易見著他身邊無人保護,心中難免起了別的心思。
楚淵左手握牢腰間的小匕首。
楚洵嗤笑出聲,挑釁地推了他一把。
“世子爺,回去吧。”林地那一頭,一個白衣少年正在小聲勸,“是楚國的皇子們在比武,這次來之前王爺就說了,不可惹事。”
“看熱鬧算什麼惹事。”段白月蹲在地上,撐著腮幫子道,“哪個是太子?”
少年道:“人多的那個。”
“草包。”段白月撇撇嘴。
少年苦了臉:“這話不好亂說的。”
“你想和我比武?”楚淵繼續問。他自知肯定對付不了這一群蒙古武士,隻能盡量多拖延時間,以求四喜能盡快帶人趕來此處。
“我和你比甚,我又打不過你。”楚洵後退兩步,道,“他們和你打。”
段白月抽抽嘴角:“你確定他是太子?”
少年道:“啊,確定。”
段白月又問:“楚皇也不怕亡國?”
少年驚了一驚,然後哭道:“世子爺,能不能求你閉嘴?”畢竟大家今年都不滿十歲,應當還有好多年能活,被砍頭不劃算。
雖說楚皇經常稱贊楚淵武藝高強,但一個六歲的小娃娃,再高強也不會是成年人的對手,更何況是以彪悍著稱的蒙古武士。於是等段白月再次看過去時,楚淵已經被推倒在地。
白衣少年第十八回苦口婆心道:“回去吧。”
楚淵站起來,問:“我可以走了嗎?”
楚洵啪啪拍了拍他的臉:“平日裡囂張得很,怎麼,怕了?”
那幾個蒙古武士將楚淵的手扭在背後,又絆住腳,將人拎著送往楚洵面前。
“我看不慣你很久了。”楚洵目光兇狠。
“我卻一直很仰慕大哥。”楚淵聲音平靜,像是沒有任何情緒。
段白月“噗嗤”笑出聲。
少年飛速捂住他的嘴,還成不成了。
楚洵狠狠一腳踢在他小腹,楚淵咳嗽了兩聲,依舊不說話。
少年第十九回張嘴,這是這次還沒來得及說話,段白月卻已經站起來,徑直出了林地。
“世子爺!”這回不僅是少年,連他身側的另外幾名少年也驚了一跳,趕緊跟出去。
聽到動靜,那些蒙古武士立刻將人放開,臉上也不再是先前的兇悍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