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臘八粥吃完,也就到了除夕夜。比起以往,西南府今年要熱鬧許多,紅燈籠掛得到處都是,除晦氣。連紫蟾蜍也被纏了一條紅綢帶,在院中呱呱蹦跶,看上去煞是喜慶。
府中下人前兩年已被遣散不少,留下的都是老伙計。錦娘也依舊住在府中,兒子已經三四歲,會跑會跳,大人們都喜歡搶著抱。而對於王爺出關之後為何變得深居簡出,又為何時時都要戴著面具,所有人都極有默契地沒有問,隻說王爺回來了,那便比什麼都好。
段白月在花園中坐了一陣子,起身剛想回房,段瑤卻遠遠跑過來,後頭還跟著趙五與花棠,以及南摩邪,呼啦啦一大群。
“哥,哥。”段瑤氣喘籲籲。
“怎麼了?”段白月皺眉。
所有人都沒說話。
段瑤看了看他的眼睛,方才小心翼翼道:“皇上來了。”
段白月腦中轟然一響。
段瑤又結結巴巴問:“怎,怎麼辦啊?”還當至少要等過完年才會動身,路上再花幾月,怎麼著也要春末夏初才會到。卻沒想到會在年前就來,這……
段白月問:“人在何處?”
段瑤趕緊答:“城門口,估摸著再有半個時辰便會到王府,沒有其他官員,隻帶了十幾個影衛,段念像是也沒回來。”
“大哥。”小五試探著問:“可要……去見見皇上?”
段白月搖頭。
段瑤還想說話,卻被南摩邪在背上掐了一把,於是蔫蔫閉嘴。
“我先去後山。”段白月道,“按照先前說的做便是。”
段瑤舉手:“那個,我也要去後山。”過陣子會發生什麼事,想都不能想,還是躲遠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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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段白月與段瑤離開,花棠微微皺眉,與趙五對視了一眼。
“你們也暫避片刻吧。”南摩邪擺擺手,“畢竟有兩層身份,不好牽連追影宮。”
“不遠千裡從王城來此,皇上怕是想著要接大哥出關。”花棠道,“可此番……”
“否則還能如何。”南摩邪搖搖頭,“狠下心來快刀斬亂麻,就算會流血,也好過一刀一刀慢慢割。”
花棠語塞。
道理是如此,卻著實有些殘忍。
趙五單手攬過她的肩膀,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
新年裡頭,街上總是熱鬧的。楚淵翻身下馬,看著前頭氣勢宏大的西南府,一時間卻連登上臺階的勇氣也沒有。
“這位公子,可要買個姻緣牌?”一個小貨郎笑呵呵推銷,“是上好的青玉,送給心上人討個好彩頭,來年便能喜結連理。”
楚淵笑笑,隨手遞給他一錠碎銀。
“多謝公子,多謝公子。”小貨郎高高興興,從籮筐中翻出最好看的一個送過來,“公子是西南王的朋友吧?我見您一直站在這。”
楚淵點頭:“嗯。”
“那快些進去吧,外頭冷,我也要回家吃團圓飯了。”小貨郎很是熱情,“公子聽口音是外鄉人,來這大理城可要好好玩幾天,雖說地方小,卻有別處見不著的景致。”
楚淵點頭:“多謝。”
小貨郎挑著擔子,哼著山歌一路回了家。楚淵看看手中的姻緣牌,上前輕輕叩響銅環。
開門的人是南摩邪。
“前輩。”楚淵與他對視,“好久不見。”
“皇上。”南摩邪笑呵呵,“剛想著要出城迎接,卻沒想到這陣就到了。”
“南師父說笑了。”楚淵進門,“依照西南府在這城中布下的眼線,隻怕一個時辰前就已經將消息傳了回來。”
南摩邪咳嗽兩聲,轉身關上門。
楚淵開門見山問:“他人呢?”
南摩邪道:“還在後山練功。”
楚淵道:“何時出關?”
南摩邪極為冷靜:“五年後。”
楚淵道:“五年?”
“是啊。”南摩邪對答如流,“練功的時候,不小心練岔了,所以多了五年,或者六年,甚至更久。”一聽就非常倒霉。
“朕此番前來,隻是想知道整件事。”楚淵並沒有生氣,甚至還勉強笑了笑,卻始終難掩眉間失落苦澀,“三年了,總該說了,是不是?”
南摩邪誠懇道:“的確還要五年。”
“前輩想好了。”楚淵抬眼看他,“若還要五年,那朕就回去再等五年,五年之後再出意外,便再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若要一輩子待在冰室,朕就在王城等他一輩子,可當真一定要如此?”
南摩邪張了張嘴,半天才道:“啊。”
“打擾了。”楚淵道,“五年也好,不長,朕繼續等便是。”
南摩邪:“……”
“告辭。”楚淵語調波瀾不驚,轉身往外走。
這……南摩邪在心裡狠狠咬牙,然後將人叫住:“皇上還是忘了吧。”
“前輩終於肯說了?”楚淵並未回頭,肩膀卻微微有些顫抖。
“天辰砂沒用,解不了金蠶線。”南摩邪道,“孤注一擲用菩提心經保命,此生便不能再見天日,七情六欲兒女情長,隻能舍棄。”
楚淵握著拳頭,像是在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為何?”
南摩邪道:“菩提心經乃西南邪功,練成就是容貌盡毀,半人半鬼。”
“毀了臉又如何?”楚淵轉身,眼眶通紅,“半人半鬼又如何?重要嗎?”
“血裡都帶著毒,才能除去金蠶線。”南摩邪道,“西南府是百毒窩就罷了,可一般人若是碰到,日子久了怕也活不長,他又怎麼會舍得害你。”
楚淵嗓音沙啞:“朕隻想見他一面。”
“見了面又能如何。”南摩邪嘆氣,“命數皆由上天定,誰都改不了,皇上還是早些回王城吧,莫要再等,忘了幹淨。忘了他,或許我哪傻徒弟的心頭還能好受些。”
“忘?”楚淵很想當面同那人說,這一千多個日夜,自己是如何一點一點,將兩人先前相處的情形想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會遺漏半分。
早已刻進骨骼血肉,要怎麼忘,該如何忘?
“皇上。”南摩邪道,“請回吧。”
“煩請前輩轉告。”楚淵眼底布滿血絲,“三年朕能等,三十年也一樣能等,他若想躲一輩子,朕便等他一輩子,誰先死,算誰贏。”
南摩邪瞠目結舌:“皇上這又是何必。”
“來西南府的路上,遇到了一隊刺客。”楚淵聲音裡有不易覺察的顫抖,“不知道是何人所派,功夫不算低,大內影衛節節敗退,最後是段念出手,才將其擊退,他自己卻受了傷,至今還在月光城休養。”
南摩邪沒說話。
“這麼多年,朕一直仗著有他保護,才能在做事之時少些顧慮,甚至算是隨心所欲。”楚淵道,“如今事情反過來,他卻不肯仗著有朕喜歡,寧可避而不見。”
南摩邪問:“見面又能如何?”
“至少能親口告訴他,有些事情,當真沒多重要。”楚淵笑笑,“身上有毒我便離他遠一些,吃飯一人一張桌子總該行。容貌盡毀,我喜歡便成,與旁人何幹。先前說了再過二十年,便要將這天下拱手讓出,一道回大理看花看海,如今幾位王叔的子嗣都已經進了宮,這西南府卻不要我了,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皇上。”南摩邪聽得心抽疼。
“剛出關,會想不開,朕知道。”楚淵情緒看似平靜如常,“無妨,方才就說了,至少還有二十年,也沒什麼,繼續等便是。”
南摩邪張嘴,卻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
“打擾了。”楚淵裹緊披風,臉色蒼白,“告辭。”
南摩邪眼睜睜看著人離開,卻覺得他走路姿勢有些不對,像是腿受了傷。
想起方才所說遇刺之事,南摩邪狠狠拍了下腦袋,急匆匆去了後山。
第72章 返程 看誰能氣死誰
後山冰室內,段瑤正拿著夜明珠,看認真石壁上的內功心法:“這就是菩提心經?”
段白月道:“是。”
段瑤道:“怪不得師父要給你玄冥寒鐵。”同樣是至陰至毒,兩兩加在一起,自然是事半功倍。自己先前一直不解,為何一塊鐵疙瘩也能被稱之為天下無敵,還想著或許有朝一日會脫胎換骨變個樣子。卻直到現在才明白,玄冥寒鐵本就該是這斑駁模樣,至於是破鐵還是妖劍,全看拿它的人是誰。
段白月道:“冷嗎?”
“還好。”段瑤道,“小時候我總想來這冰室,師父卻總是不讓。”
段白月笑笑,靠在石壁上出神。
“當真不出去看看嗎?”段瑤問。
段白月搖頭。
段瑤看著他,還想說話,石門卻被轟然打開。
段白月的心瞬間一空,扭頭向外望去。
進來的卻隻有師父一人。
段白月表情微僵,眼底光華轉瞬即逝。
段瑤問:“皇上要拆了西南府啊?”
南摩邪道:“該說的話都說完了,皇上已經走了,回王城。”
段白月微微閉上眼睛,嗓音沙啞:“多謝師父。”
“他在來時遇到了刺客。”南摩邪繼續道,“不知對方來歷,據說功夫極好,影衛都受了傷,連段念也中了招,此番之所以沒一道回西南府,就是因為仍在月光城中療傷。”
“刺客?”段白月猛然睜開眼睛。
“而且看走路體態,似乎連皇上也受了傷。”南摩邪道,“月光城距離西南府尚有二十餘日的路途,這段日子,他怕是一直帶著傷在趕路。”
“影衛受傷,段念又不在,回去的路要怎麼辦?”段瑤問。
話音剛落,段白月便已經出了冰室。
南摩邪拍拍段瑤的肩膀,示意他跟過去。
黑色駿馬一路狂奔穿過街,集市上的百姓紛紛四散逃開,一邊心有餘悸一邊抱怨,這是哪裡來的粗野莽漢,如此不懂禮儀。隻是等他離開後,還沒等重新擺好攤,卻又有一人策馬揚鞭疾馳而來,於是大家伙不得不抱著簸箕又躲了一回,不過這次倒是看清了,原來馬背上的人是段瑤。
群眾立刻不約而同鼓起了掌。
這騎馬的姿勢好!
畢竟人人都愛小王爺,小時候水嫩,長大了英氣,看著便心生歡喜,很想將女兒嫁出去。
鬧市騎馬也無妨,因為必然是有大事。
日頭漸漸落下山,楚淵將馬匹拴在樹上,自己尋了片林中空地,撿幹柴生了堆火,坐在旁邊出神,也沒吃東西。
段瑤在他身後道:“皇上。”
楚淵依舊拿著手裡的木棍撥火堆,並未回頭。
“皇上。”段瑤坐在旁邊,扭頭看他,心裡有些忐忑。
“長大了。”楚淵替他掸去肩上的水霧,“三年時間,當真是快。”
“再往前走一個時辰,便會到一個小村子。”段瑤道,“不如今晚去那裡歇息。”雖說也是貧窮之地,卻總有瓦片遮身,好過在這裡餐風宿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