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提。”
隋策與她並肩而行,垂頭不時用足尖在地上闲不住一般踢兩下,“但她怎麼都不願意。”
他嗓音裡帶著疲態,“老爹也勸過,可是沒用。或許因為對大娘的死耿耿於懷,也或許……她還是怕耽誤我吧。
“橫豎是不能強求,畢竟她尚有心疾在身,走一步看一步了。”
街邊的小販都已收了攤,唯有幾家鋪子零星開著。
商音踩著足下一長一短的影子,忽然說:“隋策。”
隋策:“嗯?”
她很好奇:“你當初分明已經過了鄉試,為何不接著參加會試,爭取博個探花或是榜眼呢?”
他聽完就笑,“合著我就不配拿狀元了?”
青年仰起頭,黑曜石的瞳孔裡映出浩瀚星河與明月,他忽然語焉不詳地說道:“唉,因為啊……”
“因為那個時候,有人讓我‘與其在這裡同自己怄氣’,不如去為我娘做一些事情。我尋思著科舉於我而言不太吉利,而我兩個娘都期盼著我能出人頭地,索性,就入伍從軍好了。”
他說:“反正走哪條路不是走呢。”
商音聞得這番解釋,懷疑地念念有詞:“‘有人’開導你給你指路?”她皺眉地質問,“什麼人啊,男的還是女的?”
隋策剛準備開口,神色便浮起一絲不懷好意,“女的。”
“怎麼,很想知道啊?”
“不想知道。”她兩手抱著臂,底氣十足,“橫豎你一天到晚在外面不是拈花就是惹草。今秋還說我給你戴綠帽子,我看你給我戴的也不少,今秋,你快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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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嚷著聲就大步往前。
*
方靈均是在修撰完去年的大事記,從翰林院臺階上下來時,碰見的那個小太監。
學士院附近不常有內侍出沒,但因為隔著不遠是內侍省,偶爾也會有一些閹人過來辦事。
那小太監瞧著很機靈,從袖中隱晦地捧出一份書信和一柄精致的折扇遞與狀元郎。
“小方大人,奴婢是奉主子之命給大人送東西的。”
他一席官話說得很溜,“主子說,很感謝大人上回在睿親王府替她解圍,特奉上點小玩意,還望大人能夠喜歡。”
不等方靈均多問,太監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斂首彎腰,後退著告辭離去。
“诶……”
他喚不住人,隻好自行端詳起手中之物。
扇子簌簌展開,面上是一幅構思巧妙的仙鶴瑤池圖,下筆何其細膩,隻一眼就叫人挪不開視線。
方靈均雖是以學識著稱,但少年時最喜歡的卻是丹青墨筆,他為求仕途為承父業被迫拋開所愛,而今得以見到如此精美的扇面,心下瞬間傾動。
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去打開那封信。
不出所料,此信箋還有此扇皆是三公主所贈。
柔嘉殿下的行文措辭很幹淨,簡潔明了,落落大方。對於平日裡看慣了文章詩書的人而言,對這簡練的文字尤其有好感。
方靈均小心翼翼地收好那柄玉骨的小扇,實在是愛不釋手,總感覺應該表示些什麼。
他回家後左思右想,挑燈在案前提筆回了一封。
信上的內容普通且得當,他稱贊公主的畫技,亦對這番回禮受寵若驚,通篇讀下來十分地公事公辦,並無僭越之感。
方靈均自認為沒什麼錯處,便將書信帶上,準備尋個機會遞給那小太監幫忙轉交。
但太監常有,那位深宮來的小太監卻不常見。
他每天下職路過內侍省都要在門外駐足觀望許久,卻總是一無所獲。小方大人隻恨當日行色匆匆,竟忘了讓對方留個名姓。
礙於身份,如今又不好主動去向這些內侍打聽,恐叫闔宮的閹人們傳出闲話。
約莫等了四五天,就在他行將灰心喪氣之時,還真讓他巧遇到了當日的小太監。
原來這人叫福深。
小家伙咧開一嘴不甚整齊的牙,笑說:“真是太辛苦小方大人了,實在對不住,奴婢平時主要伺候主子,不常來內侍省的。”
“不妨這樣。”他提議,“待政院那邊管事兒的是奴婢發小,往後您可將信放在院旁正數第十四盆牡丹花下,也免了您來回奔波。”
方靈均隻管交了東西,沒將他這話當回事,暗想不過是封禮尚往來的回信,又不是以後日日都寫,哪裡談得上“奔波”二字。
然而過了沒多久,三公主的書信竟又送到了翰林院。
年輕的文士略有些生疑,終於也意識到如此互通文字有些於禮不妥,他打定主意看過信上內容後無論如何決不再回了。
因得這日事忙,方靈均無暇他顧,很快將信箋之事忘在了腦後。
待夜深回府,熄燈更衣,他才摸到那封被自己隨手放在懷中的箋紙,小方大人想了想,索性將燈添得再亮了一些,展開來細讀。
宇文姝寫的文字不長,通篇幾乎沒什麼闲話,她隻是誠懇而謙遜地向他詢問了一些有關扇面畫技的事,自言近來正在學畫,苦思不得解,想請教指點一二。
方靈均攤開了那柄折扇,燭火下描金的線條似乎更為生動。若是別的都還罷了,偏得知三公主竟也是剛剛提筆學畫,這樣的天賦與技巧,實在是人間少見……
對於丹青工筆的專研他有大把的理論沉在腹中,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方靈均視線落在信中最後一句純粹卻帶了點孩子氣的話語上,終於沒忍住,提筆洋洋灑灑,直抒胸臆,竟寫得比上一封還要滿。
小太監顛顛兒地將書信帶回柔嘉殿內。
宇文姝正坐在窗邊用碎米喂雀兒。
宮婢來回稟時,她連頭都沒怎麼抬,仍舊用長匙子逗著野山雀,“是麼?”
“是,小方大人回了好幾頁呢,殿下現在就看嗎?”
她說不急,“放著吧,過會兒再讀。”
宮女由衷替她高興,“奴婢瞧著有戲,小方大人八成已經對殿下上心了。”
“這才哪兒到哪兒。”宇文姝神色冷淡,漠不關心地拾起那厚厚的幾頁墨筆,一邊一目十行,一邊開口道,“不過是投其所好,但也實在沒想到,他竟這麼容易對人掏心掏肺,不設防備。”
末了,把一扎紙卷了卷,掀了燈罩放在燭上引燃。
“去取信紙來,叫上阿梨,一會兒我念,她寫。”
底下的人應了,躬身退出去。
那大宮女卻有幾分不解,公主的字也不難看,作甚麼每回都要叫旁人代筆呢。不過此刻不宜說這話來煞風景,她接著恭維:“小方大人乃是朝中年輕文官之首,地位不比隋將軍差的,今後成了驸馬,公主臉上也有光……”
宇文姝尚沒聽完,忽然就笑了,她抓了把鳥食灑在窗前,回頭道:
“誰要他做驸馬了?”
宮女被她問得一懵:“啊?”
“我母後怎麼可能讓我下嫁給他,自然是得從梁家旁支裡找一個年紀相當的,好借此鞏固梁氏的根基。”宇文姝波瀾不驚地講出這番話,仿佛對此早有預料,也不生氣。
大宮女實在忍不住想問:“那、那殿下你還……”
“我就是好奇。”
她靠在小榻上半撐起頭,雙眸迎光眯成細線,“她宇文笙那麼費盡心思都想攥到手裡的男子,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
“而我若能讓他念念不忘,最後再片葉不沾地棄之不要,你說是不是打她宇文笙的臉?”
侍女舔著唇不知如何回應。
而三公主則隨手往桌上一掃,看茶杯中燒得僅剩碎片的信紙,很是不以為意。
“如今看來,這方靈均不過如此,稍用些手段就找不著北。還說什麼‘紫薇星降世’‘天縱英才’。”
她費解道:
“也不知她究竟瞧上他哪兒了。”
*
今日是三十,隋策拎著兩大包甜食,破例往糖水鋪後巷走。
正要到拐角之處,迎面卻得見同樣提溜著糕點、果脯的隋日知擦著頸項薄汗,身形疲累地朝這邊而來。
父子倆同時發現了對方,也同時停住了步子。
自從隋策回京做官,每天忙於公幹,能抽出空闲來陪楊氏的機會不多,為了不叫她門庭冷清,父子二人便約好時間。除去逢“八”之日,但凡光祿寺不必籌辦大宴,隋日知隻要得空,都會到這邊坐一坐。
而隋策由於尚了公主,為避免遭人非議,楊氏不欲讓他常來,說是陪公主更緊要。
一家三口很多年沒這樣一起吃過飯了。
楊氏臉上的喜悅顯而易見,讓她整個人氣色也跟著紅潤不少,樂在其中一般裡裡外外地張羅忙碌。
隋策嘴甜又話多,飯桌上他一個人幾乎承包了所有的臺詞,熱鬧得像在唱大戲。而當他不說話時,端碗在邊上看,會發現他倆根本沒聲音。
這二位老人家一個賽一個的悶,捧著碗筷各自垂首專注地進膳,偶爾給對方夾幾片菜,時不時抬頭眼神交匯了,還挺不好意思地笑笑,仍舊低頭繼續扒飯。
實在是對“相敬如賓”最好的詮釋。
隋策常覺得他倆不可思議,有時臉上的笑沒收住,會被隋寺卿呵斥兩句。
“好好吃飯!沒點規矩。”
晚膳後,父子二人在院中聊著今年戶部撥給各司的預算,楊氏過來拍了拍兒子的肩,“正好,你來一趟,我有話同你說。”
後者乖巧地答應:“哦。”
於是利落地翻過石欄杆,亦步亦趨地綴在楊氏身後。
一路進了她的臥房。
楊氏先是碎碎叨叨地念他,“用過飯就早些回府上去,別一天到晚的不著家,老大不小的人了,該懂得什麼是輕重緩急。還有啊,待公主殿下要客氣些,溫柔些,知道嗎?”
說話間卻從抽屜裡取出個紅漆光亮的小錦盒,放到他手中,“之前來得倉促,也沒什麼好東西送出手,你替我把此物轉交給重華殿下。”
“說來我也不算她什麼人,全當是個心意吧。”
隋策一貫聽她的話,點點頭捧起盒子。
緊接著就見楊氏開口道:“我老早就想問你了,上次公主在場,我不便與你細談。”
她說:“你與殿下,還沒圓房吧?”
隋策:“……”
隋大將軍還沉浸在孝順兒子的角色中,都沒跟上她的節奏,眼底裡堪稱茫然,不自覺地眨了好幾下。
這什麼奇怪的問題!
先是“我”了半晌,又接著“你”了一陣,然後震撼地盯著他老娘:“不是,您……這是怎麼看出來的?!”
見他承認,楊氏眉頭已經皺起,面容難得地嚴肅,儼然無心與之玩笑,“你是怎麼搞的呀?從前也沒聽你爹和大夫人說過你有這樣的毛病啊。”
“都快成婚半年了……莫非哪裡做得不好,讓公主不喜歡嗎?”
“……”
和自己娘討論這個話題真是有夠難為人的。
隋策摁著眉心冷靜冷靜,此事不好糊弄,左思右想,決定和她攤牌,“娘,我老實告訴你吧,其實我們倆,是想和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