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夫人順利瞞過了所有人的眼,包括大長公主與鴻德帝。
而楊氏這一生換過許多住處。
她起初是待在城郊的,後來因惦記隋策,央著隋夫人搬到了京中。
誰也不知道在永平城那些曲折交錯的深巷裡還住著一個日日翹首企盼的女人。
每逢傍晚,她總會偷摸到去往書院的必經之路上,守在街邊等滿城的公子少爺們放課歸家。
楊氏在那條長街上遠遠地看見過隋策好幾回。
看他從半大不小的幼童一日日拔高。
有那麼一次孩童的藤球滾到了她腳邊,她手在半空顫抖良久,到底沒敢去撿,反而在隋策過來時掉頭便跑。
她的這些小動作,隋夫人不是不知道,但不曉得出於什麼緣由,她沒有道破,也沒有指責,更沒提過將她趕出京城。
可同住一個屋檐下,日子長了豈有不露出端倪的時候,畢竟紙是包不住火。
“我是無意中跟著她到這附近,才偷聽到了我娘的事情。”
商音大約能猜出他的反應,似笑非笑地問:“很生氣啊?”
“對啊。”他也不否認,“十四五歲的年紀,本來氣性就大,覺得生育之恩萬死難報,也覺得自己的生母很可憐。
“一輩子到頭沒個名分,孤零零地圈在這空曠的大宅院裡,過著日月無光的生活,甚至沒辦法和親生骨肉相認。我以為母親是被他們聯合欺負了,也覺得自己被人騙了。”
隋策盯著掛在欄杆後的兩條胳膊,“因此,我回去便和大娘狠狠地吵了一架,我說要接她回家,但讓她一口否決了。”
“於是,我更覺得是她在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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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都還記得當日隋夫人看他時的樣子。
蒼白的面龐空無血色,容顏鐵青,嘴唇輕顫。
“她其實被我氣得不輕——長這麼大,我很少見她氣成這樣——但她什麼狠話,什麼脾氣也沒衝我發,她隻說……”
——“你要想讓她進隋家的大門,好啊。”
隋夫人極平和地點頭,“我可以答應你。”
“不過你得參加明年的秋闱,倘若他日殿試能進二甲,我保證她風風光光的入隋府,叫你們一家三口團聚。”
昔日的少年根本沒往深裡想過這句話,也未曾易地而處地設想過隋夫人的感受。
他隻知道自己的願望可以達成了。
他有機會接他的生母重見天日。
“我發奮苦讀了一整年,甚至為了不分心,從家裡搬了出來,在國子監內心無旁騖的備考。”
隋策撥弄著欄杆上倒起的木屑,“一年後的鄉試放榜,我毫無懸念的中了舉,還是全京城的亞元。我從御街飛奔回家,打算向他們報喜,就在這時候我才得知……”
原來隋夫人已經過世了。
早在鄉試開始前的第五日。
家裡人為了不打攪他考試,竟沒有一個敢告訴他實情。
隋策沸騰了足足一年的熱血,是在那當下被人兜頭澆滅的。
曾經大夫人在他的心中應該是一個惡人的角色,宛如話本上制造出重重危機與險難的反面人物,是他需要去對抗和打倒的人。
可一夕之間,當他發現這個“惡人”就真的如同故事裡的情節一樣,大快人心的消失在了這個世界。
隋策卻一點也輕松不起來。
不僅如此,他滿腔血脈皆擰成了一股,幾乎當場吐出一口血。
他腦海煞白的一瞬間,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起年幼時因體弱多病,隋夫人在他床邊衣不解帶地照顧羹湯,向來心思粗糙的侯門大小姐也學著人家唱小曲、說故事。
想起每次她嘴上責備他老愛跟著永平城裡的公子哥在外面鬥蛐蛐玩雀兒鬼混,卻總是在與貴婦人們的聚會間,捧出他隨手填的幾闕詞滿是自豪地跟人顯擺。
在他全然不知情,無慮無憂地忙著長大,忙著闖禍的時候。
這個女人每月都要帶著果品、茶點、新衣到僻靜的幽巷裡來,和他母親楊氏一件一件,事無巨細地講著他生活中的全部瑣碎。
兩人一並分享著屬於她們共同的那個孩子的成長點滴,也會發愁他今後的路怎麼走,擔心他能不能順順利利,健康長大。
然而凡人壽數短暫,天命又何其猝不及防,倏忽便是生離與死別。
“這些是之後,我娘告訴我的。”
正廳內添了盞燈,光打過來不偏不倚落在他唇上,或許是說太久話,隋策的嘴唇瞧著有些發幹。
這讓他笑時,莫名會透出一絲自嘲的無能為力。
“說來我也對不起她。”
“叫了她那麼多年的娘……現在說改口就改口,成了大娘。”隋策捫心自問地回憶道,“我若是她,聽到這稱呼心裡肯定會很難受吧。”
他低了一下眼,無奈地聳肩,“可到頭,我卻連最後一面也沒見上,挺不孝順的。”
商音無端一“咯噔”,說不清緣由地有些感同身受,神色在皺眉間浮起一絲暗沉。
“怎麼?”
發現她目光冷肅,隋策半作調侃地揶揄道,“看不起我出身微賤啊?”
“不是。”
商音卻沒有和他打趣,她收回視線,面向無邊黑夜由衷說,“隻是很羨慕你,有兩個那麼疼你的娘。”
青年微微啟口,瞬間就心領神會地明白了什麼,跟著她所視之處望去,嘴邊泛泛一笑,“是啊,剛得到她的死訊時,我就一直固執的認為,是我害死了她。
“縱然不是我,我也難辭其咎。畢竟……”
他頓了頓,掩飾什麼一樣舔過嘴唇,“畢竟那一整年,我都任性的,不肯回家見他們一面。”
於是老天爺讓他如償所願。
所以他會消沉,會酗酒,會自暴自棄地,坐在禁宮屋宇之上,對著無盡的蒼穹捫心自問,徹夜不眠。
他恨自己的無能,也恨自己的年輕。
如果人從生到死,所有用以蛻變的經歷都得用這種血淚來換,那未免太殘忍了。
商音在一旁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隋策唇角牽起的弧度。
在此之前她曾見過他各式各樣嘲笑,冷笑,皮笑肉不笑,或是無可奈何地笑嘆,卻不知為什麼,無論哪一種都沒有他這時這瞬的笑意來得那麼令人印象深刻。
青年長眉下的眼被一扇鴉睫遮蔽,周遭澄黃的光都映入他瞳眸中,鑲了一線金邊的輪廓蒼茫得有幾分刺痛的意味。
商音心頭忍不住一軟,就想安慰安慰他,手伸出去覆在隋策指背上鼓勵似的握了握。
青年的側臉在那一刻看上去實在太無害了,她鬼使神差地將手抬了起來,不由得探向他面頰的位置。
細白的五指堪堪停在他鬢邊隻半寸的距離,卻久久沒能落下去。
隋策的視線隨著眨眼的動作往前一放,就那麼安靜地將她望著。
院落四方的光因來往忙碌的僕婢們而晃過一道又一道的影,斑駁閃爍地在兩人之間,明暗不定地跳躍。
隋策等了許久,沒等到她接下來的舉動。
灼眼的星眸斜向一旁,眼前的指尖猶在輕顫,修得纖細圓潤的指甲上幽幽泛著一點月華灑落的清輝。
他頓了下,索性垂目一低頭,自己將臉貼了過去。
溫熱的肌膚甫一挨到她指腹,商音驟然便是一怔。
她實在沒想到對方會有此一舉,掌心幹脆就僵在了那裡,茫然又張惶地盯著他看,拿不準要不要抽回來。
就在這時,隋策忽的睜開了眼,竟先一步直起身。
背後的嗓音隨之響起:“殿下,文睿,吃飯了。”
商音眼睜睜看他沒事兒人一樣衝楊氏笑道:“馬上來。”
說完還催她一句,“走吧,吃飯去。”
她目瞪口呆地一路注視著對方擦身而過,實在是匪夷所思。
我在做夢嗎?
她心想。
作者有話說:
心疼是一個女人淪陷的開始。
心疼男人倒霉三年,同情男人倒霉三生三世(bu)
完了,我們音終於還是踏出了這一步……我的白菜要被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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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楊氏是小門小戶出身, 無論多細心認真地準備,吃食畢竟來自民間,當然是比不上公主府的御廚。
這位小夫人和隋日知如出一轍的慢性子、軟脾氣, 頭一回與公主殿下同桌吃飯,緊張得不知該怎麼是好, 隻能依著小老百姓的待客之道,不住將好的、新鮮的菜餚添到商音碗裡。
“殿下不要客氣啊, 事前不知你會來, 不清楚你的口味, 廚房隻能試著隨便做點兒。”
那邊的公主心不在焉, 倒是隋策放下碗, 無奈地攔住她夾火腿的動作, “娘,她在外不能多吃, 你不用勸菜。”
“啊?”楊氏聽之不由操心道,“唉呀, 那要是沒吃飽這可怎麼辦呢?別給餓壞了。年紀輕輕的,還是長身體的時候。”
隋策忍不住笑,“沒事, 府上後廚一直溫著點心,夜裡能加餐……再說,她胃口也不大。”
公主府的食材是由朝廷配送, 經京兆府把過關的, 所以皇室輕易不會在外面用飯。
因此他也知道, 商音留下來就是吃兩口菜意思意思, 算給自己個面子, 多半回家還得再補上這一頓。
隋策不著痕跡地把跟前兩盤帶青椒的小菜挪到了她順手的位置, 嘴上和楊氏說著話,飯碗倒是不露聲色地擱在商音旁邊。
後者見狀也不多問,默契地將碗裡的菜一個不剩挑給了他。
“今天感覺心口怎麼樣?還那麼悶嗎?”
“好多了……”
母子倆氣氛融洽地聊著家常。
商音卻低頭往嘴裡若有所思地塞白飯吃。
她目光總有意無意地掃到隋策臉上,嚼久了的米飯也開始往外滲出一點甜味,便咬住竹筷像發呆似的走著神,好半晌沒去聽他們在講什麼。
從巷子口出來,烏黑的天掛著一輪正皎潔的月。
“既然都過去那麼多年了。”
她問,“為何不將你娘接進隋府呢?現在也沒人阻止這件事吧。”
飯後消食,商音打算走一走,就沒讓今秋去叫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