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充斥著躁動,這種躁動持續了很久很久。
終於隨著有人往人群外擠時,人群漸漸出現了松動。有人往裡擠,有人往外擠,擠著擠著還有吵起來打起來的,老爺子看到這一幕不禁搖頭。
有人在高呼誰誰誰中了,有人擠出人群後便失魂落魄、痛哭流涕。遠處,隱隱有敲鑼打鼓之聲,及嘈雜的鞭炮聲,這定是有人中了報喜人前去報喜了。
“衛琦怎麼還沒回來?”福兒不免有些焦躁道。
“人那麼多,擠都擠不進去,”說著,老爺子不禁抱怨起來,“也不知有什麼好擠的,皇榜就在那兒,又不會跑,中了就是中了,沒中就是沒中,也不會因為你提前擠進去就能改變結果。”
衛傅笑道:“爺真是好定力!”
老爺子哂然一笑,道:“老頭子不是好定力,老頭子是知道與己無關,自然能安坐。不像你們這些年輕後生,知道事關己身,自然沉穩不了。”
說話間,福兒眼尖地瞧見遠處衛琦擠出人群正往這裡走。
這小子狼狽得狠,鞋都被擠掉了一隻,估計也沒找到,正一瘸一拐地往這裡走來。
“怎麼鞋都擠掉了?”
衛琦沒好氣地翻了她一眼:“那麼多人,你不知道我都快被人擠成烙餅了,換你去也得被擠掉鞋。”
“好好好,我等會兒給你補雙新鞋。看到了沒?你哥中了沒?”
衛琦沒說話。
福兒瞧著他的神情,這是沒中?
衛琦難得露出一副忐忑之態,看向衛傅:“那啥,我把皇榜來回看了好幾遍,都沒找到你的名字,我的鞋就是那會兒被擠掉的,”他又對福兒絮絮叨叨說,“你說給我買鞋,等會兒記得買,不然我連回去都沒法回去,襪子也髒了……”
他一邊絮叨,一邊瞅福兒和衛傅臉色,漸漸地也絮叨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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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哪是想買鞋,不過是想打個岔。
福兒笑了一下,道:“沒中就沒中,走吧,我們回去。這一次沒中,下次再來。”
“下次要等三年後了。”衛琦訥訥道。
“你不會說話別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見兩人又吵起來了,衛傅不禁道:“好了好了,我沒事,走吧。”
福兒猶豫道:“要不再進去看一次,指不定人太多,他看漏了呢?”
其實福兒也不願相信衛傅沒中,在她的想法裡,他肯定會中的。
“我去看看,肯定是看漏了,要麼就是有人搞鬼。”
她二話不說,把大郎往他爹懷裡一放,人就去了。
衛傅在後面叫都沒叫住。
“讓她去,她不去看看,不會死心的。”老爺子道。
其實別說福兒,可能衛傅也不會死心,隻是當著人前,怕家裡人擔心他,不好表現出來罷了。
由於已經錯過第一撥來看榜的人,其實人群裡已經沒那麼擠了,許多看熱鬧的都湧去了幾家士子居住居多的地方,例如狀元樓、會英樓之類的。
所以福兒去得快,回來得也快。
見她神色,不用問就知道,肯定是沒找到衛傅的名字。
“我就說我怎麼可能看錯。”衛琦悻悻道。
“走吧,先回去。你們回去,我去一趟禮部。”衛傅站了起來。
“你去禮部做什麼?”
經過衛傅的解釋,福兒才知道為何。
原來朝廷有這麼一項規矩——發領落卷。也就是落第舉人的考卷,可準許本人領回查閱,一來是以示公正性,二來也是防止考官閱卷草率或是有所疏漏。
一般是限十日內領閱,過了時間,是不準再領的。
且落第之人若是對閱卷有任何不服之處,是準許往具上呈申告的。
但為了防止有人胡亂申告,哗眾取寵,浪費朝廷人力物力,若經查核之後,申告不符合實際,申告士子會被視情況嚴重與否,給予罰停會試一到三科的處罰,故意鬧事者,則會被黜革功名。
“我們陪你一起去。”
不多時,一行人到了禮部,問過之後才知道發領落卷如今不在禮部,改在了順天府衙門。
放榜前後是禮部最忙的,抽不出人手忙這些事,順天府本就管著順天府鄉試的發領落卷,熟門熟路,所以後來會試的發領落卷,也是由順天府管著的。
再赴順天府衙,衛傅一行人到時,已經有許多士子在此了,都是等著發領落卷的,也因此他們等了近一個時辰,才輪到他們。
先報大名,再把當初考完受卷官發的對應卷票號告知吏役,負責查找考卷的吏役進了後面一間屋子。
過了大概半柱香的時間,吏役再度出來,面露一絲鄙夷之色地一卷東西扔了給衛傅。
無他,那捆考卷的外側,用紅筆大大地打了個×。
若是沒有經驗的士子,定不明此為何種原因,但衛傅知道,隻有在閱卷之前被落掉的考卷,才會如此處置。
而能得到如此處置的,不外乎兩種。
一種是登藍卷,也就是說考卷上有明顯記號、髒汙、水漬、或是撕裂、半損毀的考卷,這種考卷經核查後,影響閱卷,就會由誊錄官用藍筆抄寫,又叫登藍榜。
登藍榜的考卷是直接落掉的,不經過閱卷。
還有一種是文章寫得文理不通,或是錯字連篇,又或是文中犯了很明顯的忌諱,這種考卷也是直接落掉。
當時上交考卷時,衛傅的考卷並無任何問題,所以受卷官按規矩發給了他對應的卷票,用以日後查閱考卷。
所以既沒有登藍榜,又是何種原因致使考卷被落掉?
第79章
衛傅打開捆繩,紙筒中卷了兩份考卷,一份是朱卷,一份是墨卷。
他先掃視了下墨卷,沒看出什麼問題,看朱卷時,發現考卷的頁頂上被人寫了‘犯忌’二字,有了目標就容易檢索了。
衛傅很快把朱卷瀏覽了一遍,犯忌的地方人家也給他圈出來了,確實犯了忌諱,而且忌諱不小,是犯了‘為皇者諱’。
用通俗點的話來講,文人墨客平時寫文章時,沒人管你寫什麼,怎麼寫。但若是來考科舉,就要講究避諱了。
所謂避諱,就是做文章時不可直呼聖人名,以及當朝皇帝及其先祖的名諱。還有些其他避諱,視各朝各代不同規定也不同,這裡不細說。
而他的文章裡,卻直呼了當今皇帝的名諱,怪不得會連閱卷都不閱卷,直接落掉,實乃狂妄悖逆之輩。
可衛傅卻知道自己不可能犯這種錯誤,他的目的是考上進士,而不是宛如小兒一般用這種低級手段來宣泄自己的不滿和怨恨。
再看他的墨卷,字是他的字,文章也是他寫的文章,就是文章中所有避諱的字眼被人換成了正武帝的名諱。
衛傅闔上考卷,知道這是有人故意讓自己知難而退。
.
“怎麼樣了?”
因為福兒還帶著大郎,就沒有跟進去。
“回去再說。”
一行人回到家中,衛傅把情況大致說了一遍。
“這種情況,他們怎麼才能篡改你的文章裡字啊?考卷上還看不出痕跡?”
福兒把考卷要過來,小心翼翼打開去看,確實沒看出任何篡改的痕跡。
衛琦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福兒不知道的事情,當即道:“你就傻了吧,有人專門仿別人的字跡,能仿得一模一樣,若是本人不仔細,都不一定能認出來,這就是為何現下許多人都有自己的小印,就是為了多做一層保障。”
“仿字,還能仿得一模一樣,本人都認不出來?”福兒宛如聽天書一般。
衛琦得意地點點頭,仿佛這字是他仿得一樣。
福兒又去看衛傅,果然見他點了點頭。
衛傅苦笑道:“仿我字跡的人手段奇高,連我平時寫字的習慣都給仿去了,可以說幾乎認不出,若不是我知曉自己不可能在文章裡直呼他的名諱,定要以為這就是我的手筆。”
“那這要怎麼辦?難道就任憑他們篡改了,故意害你?是不是黎家人幹的?他們故意讓你被落卷,好趕你離開京城?”
這確實有些像黎家人的手筆,這種因犯忌諱被落掉的考卷,根本到不了閱卷官手裡。如此一來,就能把影響降到極低。
如若考卷到了閱卷官手裡,再動手腳的話,要麼串通考官,而且不一定能成功。因為為了防止舞弊,朝廷還定下了‘拾落卷’的規矩。從房考官手裡落掉的考卷,主副總裁官都要再閱一遍,以防房考官不仔細,漏掉了賢才。
這其中牽扯之多,牽扯之大,隻為了讓他離開京城,實在用不著動如此大的幹戈,還不一定能成功,而敗露的話,就是萬劫不復。
所以讓他的考卷落在到房考官的手之前,確實符合黎家人一貫低調的做事方法。
“那怎麼辦?難道就把這個啞巴虧吃了?”
衛傅想了想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我還可以向禮部申告自己的考卷被人惡意篡改,但前提是有證據,能證明考卷確實被人篡改,禮部才會派人核查。”
“那需要什麼證據?對方既然篡改了你的考卷,原卷肯定毀掉了,字跡又跟你的是一模一樣……”
福兒十分苦惱道,一邊說一邊還在想辦法。
老爺子出主意道:“他仿你字跡能否仿得完全相似?據我所知,每個人書寫習慣不一樣,即使仿了形,也仿不了神,即使形神兼具,也不一定能仿筆鋒,仿了你一貫的習慣。你想想你有什麼寫字時的習慣,找一找,若能找出對方疏漏,再找來以前你的手書佐證,想必應該有用。”
衛傅目露贊嘆地看向老爺子。
他一直覺得老爺子來歷不簡單,這又印證了一次,普通走鏢的武人,可不知道這些東西。
不過他現在也沒功夫細想這個,略微沉吟了下道:“其實我也不是沒做準備,我提防有人對我的考卷動手腳,所以在下考場之後,將我考卷上所寫的內容,誊抄了幾份,一份寄給了我的老師,另外兩份分別寄給兩位御史。”
福兒想起來了。
“就是你考完回來後閉門寫了好久,又找了信客幫你送信那回?”
衛傅點了點頭。
福兒雀躍得快要蹦起來了,圍著衛傅一通轉。
“衛傅,你怎麼這麼聰明啊,竟然想到了這法子!”
高興完,她忙又道:“那這樣是不是就能證明,確實有人篡改你考卷了?”
這時衛傅卻不說話了。
“怎麼了?”福兒疑惑問。
老爺子拉了她一把,讓她別追著問。
衛傅嘆了口氣,用大郎的圍脖給他擦了擦流出來的口水。
“其實要想證明確實有人篡改不難,我提前誊抄了文章,三人中總能有人替我作證,證明非我筆跡也不難,我方才看了下,這人確實把我的字仿得神形具備,足以以假亂真,但他不知我寫‘修’字時,總會忘掉那一豎,即使後來發現了,我也沒改過,我以前的手書便可佐證。”
“現在的問題並非這些,而是對方竟然揣測我心思,覺得我對新帝不滿怨恨,才會將其名諱毫不遮掩地訴於文章中,行不敬之舉。對方這是篤定此舉會讓我忌憚,才會如此安排布置。”
篤定什麼?
篤定衛傅身份尷尬,處在他這個位置,應該是能低調就低調的,不想惹來矚目,不想招來麻煩,
尤其這個麻煩還牽扯上正武帝。
若是鬧大了,當場詢問你是否對皇帝心生不滿,衛傅該怎麼說?若是正武帝一個不悅,要了衛傅的性命怎麼辦?
福兒聽懂了。
“所以這個人是篤定你不想鬧大,所以才這麼幹?”
就是為了讓他知難而退?
衛傅點了點頭。
而且此事還牽扯黎家,黎家不管怎麼樣,都是衛傅的外家,如此狂妄悖逆之舉,鬧大了,如果真與黎家有關,黎家定然會被推到風口浪尖之上,是時皇後又該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