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近衛顧不得其他,直接揭了簾子就道:“夫人快走,遇到伏擊了!”
穩婆已不慎落下車去,害怕得厲害,不知跑去什麼地方了。
曹玉林拉起棲遲:“我帶嫂嫂先躲避一下。”
棲遲被她不由分說地背了出去,一出去就看到近衛在車外殺開了一條血道。
遠處有一群騎兵正在湧來,火光裡,衣著似北地胡人的打扮,手持彎刀的身形卻又如同鬼影,來勢洶洶,口中低喝著突厥語。
曹玉林腳步一頓,又猛衝出去,往巷口裡躲避。
李砚和新露緊跟在她後面。
新露腳步慢,眼看著追兵將至,將李砚往前猛地一推,自己落在後面,摔了一跤,連滾帶爬地躲進一堆雜物裡。
李砚被她這一推踉跄了一下,卻也跟著進了巷口,回頭看到她躲了起來沒有被逮到,才又趕緊往前跑。
“阿砚。”棲遲在喚他。
“在,姑姑,我還好好的,弟弟也好好的。”他連忙抱著弟弟跑過去,又說:“新露躲起來了,但願沒事。”
棲遲在昏暗裡點頭,已經明白,突厥此番是有備而來,先是縱火,再將人引出後便伺機抓捕諸位夫人作為人質。
“他們或許是有幫手的。”她靠著牆壁,喘著氣。
曹玉林也在喘氣:“我們這樣不行,不知他們有多少人,一旦近衛拖不住他們,誰也跑不掉。”
棲遲的手一下抬了起來,搭在了李砚肩上,又緩緩落下,撫在他懷裡的孩子身上。
不能誰也跑不掉,阿砚不能,她的孩子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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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除了軍營,還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她忽然問。
曹玉林想了想:“僕固部就居住在附近一帶。”
棲遲立即下了決心:“那好,我們先在城中躲避,引開他們,讓阿砚去軍營,我們便伺機去僕固部。”
“姑姑,你說什麼?”李砚難以置信地問。
遠處還有一縷未滅掉的火光,隱隱約約地照出了一絲眼前的光景。
棲遲眼睛盯著他:“阿砚,你姑父一定會來的,不管怎樣,你都要好好活著,所以我把弟弟交給你,明白嗎?”
李砚愣住。
棲遲將軍營位置告訴他。
幾名近衛衝了進來:“快走,此地已暴露!”
曹玉林拔地而起,背上棲遲就走。
棲遲按著她肩急急吩咐:“保護世子和大都護的骨血。”
剛出巷口,已有騎兵追來。
近衛頓時卯足了勁去抵擋。
棲遲回頭,李砚抱著孩子跑出來,倏然調頭就往另一邊跑去。
她舒了口氣,他終是聽了她的話,對曹玉林說:“走另一邊。”
曹玉林轉頭跑去,後方騎兵果然追來,又被僅剩的近衛擋住。
……
一直尋著窄暗處而行,片刻後,終於尋到一處暗角,那裡已倒著幾個死人。
曹玉林背著棲遲衝過去。
暗角裡是一間沒人的屋子,屋門半掩,門口邊的屍體處落著刀。
她撿了起來,放下棲遲,擋著她一同躲在裡面。
再沒有近衛過來,一定是都被拖住了。
不知從何處傳來說話聲,隱約難辯方向,棲遲雖不懂,但已經聽過好幾次,仍是突厥語。
“他們在說什麼?”她的聲音低的不能再低。
曹玉林回:“右將軍阿史那堅命他們速戰速決。”
棲遲不禁看向她,因為這句話她說得很沉緩,仿佛被什麼重物壓著一般,帶著痛苦。
連忙伸手去拉,就見她一隻手捂在了胸口。
“阿嬋,你傷又發了?”這情形與古葉城中所見相似。
曹玉林一手撐著地,很久才道:“對不起嫂嫂,我怕是又無法護你了。”
棲遲打斷她:“先別說這些,好生休息,挨過這一陣便好了。”
曹玉林看著那柄落在腳邊的刀,五指摳著地面,深深抓了一下:“恐怕好不了了。”
“什麼?”
“我受的傷,與嫂嫂所想的不同。”曹玉林頹唐地垂著頭,抬起那隻手:“如今才發現,我怕是……已經無法握刀了。”
棲遲一怔:“為何?”
曹玉林沉默了一瞬,卻說了句看似不相幹的話:“我當初,被突厥軍俘虜過。”
※
另一端的激戰未停,近衛們拖著那群突厥騎兵,吸引守軍趕來。
夜色正是最濃重黑暗的時刻。
幾名突厥兵如同遊魂一般散開,四處搜尋,手中抓著雪亮的彎刀。
他們的目標是不漏掉任何一個官署出來的人,方才伏擊都督府出來的馬車已經叫人逃脫,其餘人馬去追趕,而他們負責搜尋其他漏網之魚。
分散搜尋許久,其中一人發現了一處破敗的院落,朝那裡走去。
院子雜亂,無人居住,還被火燒過,裡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人發現院角有一處遮蓋著什麼,手裡的彎刀舉起,一把上前去揭,忽的沒了動作。
喉嚨被刀鋒割過,連聲音也發不出來,身體便轟然倒地。
李砚收回手裡的匕首,在衣擺上胡亂擦了兩下,隨即又縮回去,抱緊懷裡的襁褓。
他往後退,一直退到無處可退,背抵著牆壁,小心地抱著懷裡的弟弟。
懷裡的小家伙忽的一動,出了聲,他怕引來追兵,連忙把手指遞去給他啜。
這是無意中發現的,一定是餓了,這樣就能安撫他。
手指上還沾著突厥人的血,但也顧不上了。
“別怕,別怕……”李砚無意識地呢喃,或許不是說給什麼也不懂的弟弟聽的,是說給自己聽的。
這是他第一次殺了人,沾了血,渾身都發冷。
但他不能退,姑父說過,出事時應該要擋在女人身前。甚至連剛才那狠戾的一招,也是曾經姑父教給他的。
以往總是姑姑護著他,這一次也一樣,姑姑可以拿命護著他,如今他也要護著姑姑的骨肉。
人在被保護時還能軟弱,但現在他必須要反護他人,再不能軟上半分。
沒事,殺了人又如何,他是皇族宗親,是在保家衛國。
“會沒事的,會沒事的……”他緊緊抱著弟弟,握緊匕首輕語:“父王在天之靈會保佑我們的。”
第七十三章
棲遲坐在原處沒動, 在恢復體力, 也在看著曹玉林。
她剛才說,她曾被突厥軍俘虜過。
“你的傷, 就是在那時候留下的?”
盡管此刻不是說話的時候,還是問了這一句,因為倘若不是如此, 她就不會提起這一段。
曹玉林點頭,想起黑暗裡看不清楚, 又開了口:“是。”
她挪動一下,像一個遲緩的老人,艱難地伸出手去門口, 拖著一具屍體用力一拽,擋在門前。
棲遲看得驚懼,但此時此刻, 更擔憂她的狀況。
曹玉林忙完這個, 才靠在旁邊接著道:“俘虜我的就是剛才聽到的那個右將軍,阿史那堅……”
那是當年最慘的一戰。
全境八府十四州都被瘟疫禍害了一遍, 軍民死傷無數,突厥長驅直入攻下了四州, 洗劫一空, 再往前就要深入腹地。
伏廷領著隻有突厥一半的人馬堅守不退, 她在去支援的路上遭到重兵埋伏。
為了拖住這股兵力,他們隻能力戰到底,最後除去戰死的, 她手上活著的一百八十六個部下也一並被俘。
“他們想從我口中套出軍情,我不說,就在我眼前一個一個虐殺我的人……我隻能忍著,眼睜睜地看著。”
“一夜不到,一百八十六人……最後輪到我。”
“阿史那堅羞辱我身為女人領軍,將我賞給虐殺了我手下的那些人。我不從,趁機殺了他們其中一個,他們全都對我舉起了刀……”她的聲音詭異地平靜:“一刀又一刀……他們說要讓我永遠留著恥辱,在我胸口上割上了突厥文,寫的是突厥奴。”
“最後放話說第二天我還活著,等著我的就是被所有突厥人蹂躪,然後……”
“別說了。”棲遲打斷她,聲音發顫:“別說了阿嬋。”
雖然她說的簡略,隻這幾句,她已經聽不下去了。
“然後三哥就來了。”
棲遲一怔。
想到那些場景,再聽到這一句,仿若轉機,甚至都振奮了一下。
曹玉林似陷在了回憶裡,喘著氣說:“是三哥殺入營中救了我。”
身上挨了多少刀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她衣裳破碎,渾身是血。
她被懸掛在營中的高木上,地上到處是與她一同出生入死的北地將士,眼前血紅模糊,嘴裡含著血肉,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所有經過的突厥兵都能對著她嘲笑唾棄。
就在當晚,伏廷領著人殺至。
其實當時他手上的兵力已經不多,為了救人,他讓羅小義率軍假裝襲營,引走了阿史那堅。
後來曹玉林才知道,那一晚伏廷隻帶了二十人,本意是解救了他們後,便可以一同殺出來,可是短短幾個時辰,等待他的便是滿營的鮮血和殘軀。
在看到曹玉林模樣的那刻,他腳下轉了向。
那是曹玉林第一回 看到伏廷發怒,他的本意是救人,卻生生變成了屠營。
其餘人解下她匆忙出營時,伏廷孤身一人殺回營中,一口氣斬殺了百餘人。
直至半道,他渾身浴血地拖著砍下的突厥軍旗追上來,蓋在她身上。
“曹玉林,可還活著!”
她應了一聲:“三哥,我還活著。”
“好,”他說:“否則我對不起小義。”
曹玉林說:“不要告訴他……”
那之後,她就離開了軍中。
所有人都以為她隻是作戰受了傷,不得不離軍休養。
傷結了疤,突厥奴的字樣被她自己劃去了,又結一層疤。
胸幾乎已毀了,那裡血肉模糊,猙獰可怖,再也不是個女人模樣。
但這些都沒什麼,至少她還活著,比起慘死的一百八十六人,已經算好的了。
她的傷好了,卻開始怯步於軍營。
伏廷不止一次說過她隨時可以回到軍中,她都拒絕了。
她以為自己在外面或許用處還大一些,可以遊走於各處搜集突厥情報,仍可以效力軍中,仍可以對付突厥。
傷似乎都好了。
直到上次在古葉城裡,在確認對方是突厥軍後,又聽到右將軍這個稱號時,她才發現沒有。
縱使她還能若無其事地搜集突厥情報,面對突厥軍,當初的事就又活了,所有死去的人都在眼前,身上的傷就會做疼,提醒她那些都還沒有過去。
她長話短說,靠在那裡,像個枯槁的朽木:“嫂嫂如今都知道了,這道關我沒邁過去,已是個廢人了。”
棲遲忽然撐著起來了,摸到她的手,很涼,用力拽了一下:“阿嬋,這不是你的錯。不管你是不是廢人,我們都得繼續逃命。”
外面混亂卷來,有馬蹄聲,有刀兵聲,她們根本沒有時間緬懷過去。
※
榆溪州的城牆上,火把熊熊。
城有東西兩道城門,西城門已被攻破,東面城門上守城的士兵眼看著城中已經燃起戰火,卻還得堅守在城頭上,無不握緊了手中兵戈。
北地將士,從未有畏懼突厥的,哪怕隻是一屆城頭守軍。
但職責所在,他們隻能堅守在此處,守著退避到這裡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