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濃烈的黑暗還未過去,風吹著濃重的煙燻火燎味鑽入鼻尖,忽然城頭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
在這寂靜而又沉重的時刻,本不該出聲,但那人不僅出了聲,還推了一下身邊的人,示意同伴往前看。
遠處,一道焰火衝天而起。
守城官頓時大喊:“八方令!大都護下八方令了!”
城下遠處,一行黑壓壓的人馬正在接近。
夜色裡,傳來一道高昂的喊聲:“瀚海府兵馬至!”
城門口清空,城門轟然開啟。
先頭部隊兩千人馬暗流般衝入,急切的馬蹄聲幾乎要震碎街道磚石。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最前列的黑亮戰馬,馬上的人玄甲凜冽,一手已經抽出了刀,徑自衝了過去。
……
城中激戰最嚴重的地方便是各處官署。
守軍本該順利擋住這批突厥軍,但眼下卻投鼠忌器。
煙火浸漫的長道,兩軍對壘,守軍持兵在退,隻因眼前突厥騎兵的彎刀下押著三個人。
那是賀蘭都督夫人、幽陵都督夫人和陰山都督夫人。
六州都督夫人被抓了一半,他們不得不謹慎。
驀地飛來一支飛箭,正中其中一名突厥騎兵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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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人群松動,陰山都督夫人驚呼一聲躲避,守軍趕緊上前搶人。
隆隆馬蹄聲響,前後包抄而至。
仰賴棲遲砸錢,瀚海府擴軍後訓練過一支精銳,個個目力過人,最善多變應襲。
今日點來的,個個都是這批人,正好派上用場。
隻憑殘餘火光照明,一箭射出,餘箭已至,百步穿楊。
緊隨其後的是倏然齊整的抽刀聲。
……
一波既滅,另一波還未平。
伏廷一手扯韁,一手從一個突厥兵身上抽回刀。
天光將亮,淋漓的鮮血順著刀沿一滴一滴落在石板街上,風卷硝煙裡似在數著流逝的時間。
旁邊就是那間魚形商號的醫舍,連門扉都沾了血跡。
“問清楚了?”他緊著喉問。
羅小義解決了手上的突厥兵,喘著氣過來:“問了,追嫂嫂的不是他們,阿嬋一定帶著嫂嫂躲開了。”
“搜!”伏廷聲冷如刀,割開凌晨的涼風:“入城的,一個不留。”
※
棲遲早已身在城外。
“放我下來,阿嬋。”
曹玉林堅持背著她,盡管自己已經體力不支,走得踉踉跄跄。
“不行,嫂嫂,他們追來了。”
從那間屋子裡沒待多久,追兵就到了,他們刀上一定沾了不少近衛和守軍的血,因為追兵已少了許多,大概隻有十數人。
但這十數人對她們眼下而言,已是致命的。
她們幾乎是一路盲奔出了城,往僕固部的方向而去。
馬蹄聲就在身後,曹玉林憑聲音判斷了一下距離,往前奮力跑去。
然而後方傳出突厥軍的恫嚇聲時,她便如同又感受到了那些彎刀的利刃,那些突厥人兇惡的眼神,死去同袍的慘狀。
猛地往前一傾,快要摔倒時,棲遲借力從她背上滑下,抓住她胳膊往前拽:“走,阿嬋,不能停。”
兩人跌跌撞撞滑下一處陡坡,下方都是亂石,卻有個深坑,棲遲忙推曹玉林進去。
深坑裡居然還蜿蜒著個洞,棲遲貼著曹玉林坐下時,她手裡無力拖著的刀一下落在地上。
就在此時,忽見外面亮起一道焰火。
“那是什麼?”棲遲看見了。
“八方令。”曹玉林喃喃說:“那是三哥的八方令,以往從未見三哥用過,今日他為嫂嫂用了。”
所謂八方令,是當初抵擋突厥入侵時立下的,其實是彼時全民皆兵狀態下的無奈之舉。
一旦發出,周邊八方州府、胡部,都必須要立即趕來支援,否則就會被追責。
伏廷立下後就沒用過,因為太過興師動眾,哪怕他自己涉險也未用過,如今擴了軍,再用不著。
但這一次,他用了。
棲遲透過狹窄的洞口看著那片天際,有些出神,耳中卻又聽到了追兵的馬蹄聲,拎拎神說:“他連這都動用了,可見我們隻要能撐過去就會沒事了。”
曹玉林看著她,想爬起來,又捂住了胸口:“就怕來不及了。”
她想去堵住洞口。
天就要亮了,這裡很快就會被發現。
棲遲也沒力氣了,渾身都是塵土泥汙,她靠在洞中,疲憊地說:“你可還記得我與你說過,我曾瞞過伏廷一個秘密?可還記得當初我一定要去古葉城?”
曹玉林不禁看向她:“嫂嫂想說什麼?”
她說:“今日我就告訴你緣由,那家魚形商號是我的。”
曹玉林臉色凝結,眼珠都驚訝地不動了。
棲遲故意不去聽外面越來越近的聲響,握緊手心,竟笑了一下:“你看,我有這麼大的家業,還有沒完成的事要做,現在又多了個兒子,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她伸手抓住那柄刀,拖了一下,白著臉說:“倘若他們殺來,我一定會拼力一搏,但我沒有你的武力,最終可能也隻是陪你一起死。”
曹玉林訥訥無言,手伸出去,又捂住胸口。
那晚她問伏廷把棲遲當什麼,伏廷說你我皆是軍人,我把她當什麼,你應該懂。
軍人錚錚鐵血,唯有這一條命可以許諾。
伏廷是把她當命。
“不,嫂嫂不能死……”曹玉林撐著地喘息:“嫂嫂是三哥的命,我欠三哥一條命,就要還他一條命。”
棲遲震了一下,也許是因為她的話,也許是因為她的模樣。
“那你還能握刀麼?”她問。
曹玉林看著她的臉,沒有回答。
她那張臉蒼白得過分,眉頭卻揚著,神情看起來分外堅毅。
“阿嬋,”棲遲將刀拖著,送到她手邊:“還能不能握刀?”
不想逼曹玉林,但她不甘心。
她凡事都不認命,不到最後一刻一定要爭上一爭。不甘心死在這裡,也不甘心讓突厥再在曹玉林身上得逞一次,甚至讓她成為第一百八十七條命。
若傷在身上,花再多錢都可以給她治好,但這樣的傷,無人可以幫她,隻有靠她自己。
“阿嬋,你還能不能握刀?”
曹玉林狠狠按住胸口,手伸出去,“能。”她用力去抓刀柄,額上冷汗涔涔而下:“能,我還能握刀,我是個軍人。”
刀拎起來,又脫落,又努力抓起。
她還能握刀,必須要握刀。
※
天亮了。
軍營中最先趕來援軍,已經將榆溪州各處堵住。
城中街道巷口如同溝渠,大軍猶如潮水,洶湧灌入。
很快又有兵馬順著突厥人出城的方向一路追蹤而去。
城門附近,羅小義一刀砍倒一個突厥兵,領著人往前繼續肅清。
忽而幾個士兵提刀往前一路跑去。
那裡是片廢墟,坍塌著燒毀後的殘磚斷瓦,下面一根橫木隔擋,壘在牆角成了個漏棚一般,邊上散落著幾名近衛的屍體。
士兵將近衛屍體拖開,伏廷策馬而至。
他冷眼掃過,手腕一轉,豁然揮刀,劈開廢墟上的一角,立即逼出裡面的人。
那人衝出來抵擋,他手臂抬起,又猛的收住。
那是李砚。
他握著匕首,大口地喘著氣,眼神前所未有的凌厲,直到看清眼前情形才緩過來:“姑父……”
伏廷看到他胳膊上被割開了道口子,還在流血,刀一收,立即下馬,扯了束袖的帶子就要給他包扎。
“你姑姑呢?”
“等等。”李砚顧不上回答,攔一下,轉頭鑽回去,又出來,收著手臂攏在懷間,小心翼翼送到他眼前來:“姑父,這是弟弟。”
伏廷眼神一凝。
一旁的羅小義先是一驚,繼而大喜:“三哥!”
伏廷迎風立著,盯著那一處,五指一松,刀落了地,伸出手將他抱了過來。
他想了無數種可能,隻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見到自己的孩子。
羅小義湊過來看,忽然覺得不對:“三哥,孩子怎麼沒聲啊?”
伏廷撥開披風,看著孩子的小臉,他的嘴上甚至還沾上了血跡,閉著眼,一動不動。
“是了,聽說剛出生的小崽子要打下屁股就哭了。”羅小義換隻手拿刀,一下就照著孩子屁股拍了上去。
並沒有動靜。
伏廷臉色一點點沉下,單手抱著孩子,又拍了一下。
還是一動不動。
羅小義臉色僵住了。
李砚陡然跪了下來,眼淚瞬間就出來了:“姑父,一定是我沒照顧好弟弟,是我對不起姑姑和姑父……”
他明明很小心的,剛才還好好的。
偶爾也會哭兩聲,隻要他遞了手指便穩住了,莫非是哪一次捂著弟弟了,或是餓著弟弟了,還是受凍了,一定是他的錯。
羅小義看他一眼,又看他三哥:“都怪那群突厥狗……”說話間已哽住。
“閉嘴。”伏廷死死抿著唇,下顎收緊,抱著孩子又重重地拍一下。
剛剛肅清的街道,戰火摧毀的殘垣斷壁,血腥味和煙火味混在一起。
所有人收了刀劍,默默看著這一幕。
伏廷一身玄甲未卸,抱著剛出生的兒子,一動不動。
驀地,懷裡的孩子一動,似是嗆了一下,隨即臉一皺,嘴一張,哇的就哭了出來。
李砚一下站了起來,羅小義也抬了頭。
這道哭聲嘹亮,幾乎響徹長街。
頓時陰霾盡掃,三軍振奮,下意識地就高呼:“威武!”
伏廷緊咬的牙關松開,看著懷裡的孩子,手臂一收,嘴角扯開:“好小子。”
始終鐵骨錚錚地站著,無人注意到他眼眶微紅。
他扯了披風兜住孩子,系在身上:“帶你去找你母親。”
第七十四章
十幾個突厥騎兵追到道上, 盤桓掃視。
附近地勢開闊, 兩側都是綿延起伏的坡地丘陵,青黃相接的雜草一叢一叢鋪陳而出, 一眼就能看到大概。
天亮前還能看見的兩個人影就是在這附近消失的。
一行人下馬,幾句又低又快的突厥語交流後,分頭搜尋。
……
陽光升起, 拖著幾道灰白的人影晃在坑外。
每一道人影手裡都有彎刀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