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廷伸手,來撥她的手。
她心一沉,手指終究被他撥開。
……
李砚聽到風聲,快步跑到主屋外時,隻見到他姑姑在廊下站著。
他走過去,看見她模樣,如同看見了另外一個人,有一會兒才敢開口:“姑姑,你怎麼了?”
棲遲兩眼看著前方,到此時才回神,搖了搖頭。
李砚不放心,扶住她:“姑姑臉色不好,還是先回去歇著。”
棲遲被他扶回房中,在榻上坐下。
李砚看到房中凌亂,委實震驚了一下,站在她身旁陪著:“姑姑可是與姑父有什麼不快了,若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就與我說吧。”
棲遲摸了摸他的臉,輕輕笑了笑:“也沒什麼,隻是叫他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罷了。”
李砚一愣,繼而就反應過來:“姑父知道了?”
她點頭,臉上仍然笑著,眼裡卻無笑意,出神般說:“若我有朝一日無法再助你,你能走下去麼?”
李砚一愣:“姑姑怎會說這種話?”
她眼動了動,輕輕笑了笑:“是我說笑的,你莫要多想。”
李砚松了口氣,姑姑向來是教他往前看的人,何嘗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看了看周圍,心中擔憂,這樣的陣仗,真不知道姑父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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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露送了飯菜進來,看到家主隻在榻上坐著,放在她眼前後,手腳麻利地去收拾,也不敢說什麼。
李砚將筷子遞給棲遲:“姑姑,先吃點東西吧。”
棲遲平靜地接了過去:“都出去吧,我自己待片刻。”
李砚看她似有回緩,放了心,叫了新露,一同離開了主屋。
棲遲獨自坐著,筷子遲遲未落下去,想起了剛才的情形。
伏廷撥開她的手時,她說了句:我還有話說。
他看著她,聲沉冷:我已不知你對我還有幾句真話。
滿腹的話,頓時無法再說半個字。
她從未聽過他那般語氣,似失望至極。
※
天剛蒙蒙亮,寺院山門已開。
住持走出門,看見眼前站著的人,不禁意外,連忙合手見禮:“夫人已然回府,為何又返回寺中?”
棲遲站在山門前,衣裙隨風輕掀,身後隻有一馬,並無隨從。
她一夜難眠,天沒亮就來了這裡。
“我記得,這寺中可以點佛燈。”
住持道:“想必是夫人要與大都護同點了。”
她搖頭輕語:“我想為亡者點一盞,不知可否。”
住持呼一聲佛號:“自然可以,夫人請。”
棲遲跟隨他入了寺中。
穿過大雄寶殿,入了一間佛堂,裡面皆是明亮的燈火。
門邊一張桌案,上面放著筆墨紙張。
住持拿了筆,雙手遞來:“請夫人寫上亡者名號。”
棲遲握筆,停在桌前,低著頭許久,才在紙上下筆。
住持見狀感慨:“夫人似心有掛礙,深沉難解。”
她寫完,擱下筆:“也許吧。”
住持又呼佛號:“掛礙不解,難見本心。”
她笑一下:“我本心未改,一直未變。”
住持嘆息,過去接了那張紙,看到那名前綴有光王頭銜,便不敢怠慢,親手去為她貼到佛燈上。
蓮花狀的佛燈點了起來,住持交到棲遲手中,合掌告退。
棲遲捧著燈,放到諸多燈盞正中。
她在燈前的蒲團上跪下,看著那盞燈。
似是看到了哥哥的臉,他面色蒼白地躺在榻上,對她說:以後光王府,就靠你了。
還有阿砚。
她的心,一點一點揪了起來。
想起了伏廷。
他覺得她不信他。
昨晚在廊上,她就想告訴他,不是不信,是不敢。
他是她最後的倚仗,她在他面前不能走錯一步,不能在沒到萬全的時候就露底。
但這些話,又怎能說得出口。
說出口了,又叫他作何想。
手裡的財富是她最後的底氣,甚至也是為阿砚鋪路的底氣,容不得半分試探,從她來北地時起,就沒有回頭路可走。
火光跳動,仿佛哥哥此刻就躺在她眼前,每一句囑託都還在耳邊。
耳中忽而又響起那句:我伏廷是你能擺弄的人嗎?
她心中一撞,眼前朦朧。
耳邊反反復復幾句話纏繞,揮之不去——
以後光王府就……靠你了。
我知道的哥哥,我知道。
阿砚……
我會照顧好他的,一定會照顧好他的。
她手撐在身前,湿了手背,低低呢喃:“哥哥,對不起,我恐怕,完成不了你的囑託了……”
現在,她還沒得到他的心,就已身無所恃了。
反而叫他寒了心。
“也許是我錯了,我還不知在他心中分量,我不敢,哥哥,你可聽到了麼?”
“對不起,哥哥,對不起,若真那樣,你莫要怪我,莫要怪我……”
眼前一片模糊,她也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隻想讓自己心安一些。
一路走來無人可訴,隻有此時此地,能叫她松懈片刻。
在這無人的佛堂裡,她隻允許自己這一刻放縱,與至親言談。
用隻有她自己聽得見的聲音。
她一遍一遍地向哥哥道歉。
希望他能原諒自己。
良久,直到她已看不清燭火,忽而聽到一把聲音:“縣主?”
她緩緩抬眼,看見門邊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第四十八章
伏廷走入軍帳, 解了刀放上兵器架, 順手將馬鞭搭在刀鞘上,走到角落裡的窄榻邊, 倒頭躺下。
閉上眼前,他看見榻上墊的舊虎皮。
這張皮子是他多年前獵的,已有些褪色, 枕下翻了一角在那裡。
是上次棲遲來時兩個人擠在一起睡了一晚造成的,他一直沒管。
他自外而歸, 一夜沒睡,本想躺片刻,看到後又坐了起來。
……
許久後, 羅小義從帳外進來,就看見伏廷在地圖架前站著。
他身上松松地披著軍服,似剛衝洗過, 臉上頸上都帶著水珠, 拿著酒袋,在往嘴裡灌酒。
羅小義不敢吱聲, 知道是怎麼回事。
昨晚自那圍著的制茶坊趕回城中後,他就匆匆趕去了都護府, 進去正好撞見伏廷自後院大步出來。
當時他就看出他三哥不對, 走出來時給人那感覺, 就好似胡部草原上一頭離了群的孤狼。
除了他嫂嫂,沒人能讓他三哥這樣了。
伏廷早就看到他,一連灌了三口, 擰上塞子,頭也不抬地問:“什麼事?”
羅小義連忙堆起笑,開口說:“昨晚三哥不是交代我去處理那些商戶的事,眼下他們已被穩住了。”
昨晚他帶著幾個官員去挨個給那些商戶宣了都護府的文書。
隻說先前並不是要遣散那魚形商號家的櫃上,而是念在他們家將胡部買賣的事上辦得迅速積極,特地招了他們去領賞的。
好歹是把那些商戶給弄安生了,順帶還敦促了一下各家手上的買賣。
伏廷放下酒袋,隨口嗯一聲。
羅小義看看他神色,幹笑一聲:“三哥這會兒怎麼看起地圖來了?”
伏廷說:“看看她在北地的經營。”
她是誰,羅小義心知肚明。
他笑得更幹了,喉嚨裡聲音跟被沙子磨著似的,小聲說:“那什麼,我早就看出嫂嫂不是尋常女人了。”
他已經震驚了一整夜了。
想想以往見識過的那些魚形商號,那一沓一沓的飛錢,全都是他嫂嫂一個人的,他真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難怪他嫂嫂從不把錢當回事,她是真有錢啊!
伏廷聽了不禁扯了下嘴角。
的確,李棲遲,從來不是個尋常女人。
所以他一點也不驚訝,她能有如此大的家業。
羅小義伸頭看了眼他神色,試探著說:“三哥,嫂嫂有錢也不是壞事啊,咱們也可以放心了,是不是也能將她手底下那些櫃上的給放了,也免得再叫其他商戶瞎想不是?”
昨日他自那制茶坊裡離開時,那些櫃上的還被圍在那裡,他也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伏廷拉一下身上披著的軍服,掖上衣領:“我已將人放了。”
羅小義這才想起什麼:“昨晚從都護府裡出來後就不見三哥人了,莫非就是去忙這個了?”
“嗯。”
羅小義說:“那何不叫我去呢,三哥又何須親自跑一趟。”
“必須我去。”伏廷手上扣緊腰帶,摸到腰間收著的那枚魚形青玉。
他去這趟,是為了封口。
帶著青玉過去,是有心了解商號在北地各處的經營。
每個人都在他跟前籤了生死狀,制茶坊裡發生的事,必須忘了。
以後,該做什麼做什麼,他們隻是些本分商人,利於北地民生,都護府不會為難。
想到這裡,他看向羅小義:“叫昨日調動的人馬都立下軍令狀,半個字也不可外傳。”
羅小義一想就明白了,正色說:“是了,三哥說得對,嫂嫂如此貴重的身份,豈能被人知道經商。”
“那是其次。”他說。
羅小義莫名其妙:“那還能是為什麼?”
伏廷手上束著兩袖,說:“她是大都護夫人,若叫人知道,會以為她所得皆是以權謀私,對她不利。”
他將那塊玉掏出來,遞過去:“這塊玉你拿去還給她。”
羅小義回味著他的話,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又看看那玉,不接:“三哥連這都為嫂嫂考慮好了,分明就是沒氣,那你為何不自己去還?”
伏廷冷聲:“少廢話,你不懂。”
羅小義說:“哪裡不懂了,我看三哥就是對嫂嫂在意的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