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廷眼也冷了:“你想領軍棍?”
羅小義也是見不得他昨晚那模樣才說的,硬著頭皮說下去:“便是領軍棍我也要說,你多年孤身一人,嫂嫂可算是你唯一的家人了,你在意她又有什麼不對!”
伏廷咬腮,臉上一笑:“你懂個屁!”
不錯,李棲遲的確是他唯一的家人了。
可她的家人,隻在光州。
他將那塊玉收回腰裡,看一眼羅小義:“妄議上級是非,十軍棍,辦完事自己去領。”
羅小義瞪圓了眼睛,眼睜睜看著他出了軍帳。
有些後悔了,沒料到他真如此不近人情,是觸到了他的逆鱗不成。
伏廷出帳不久,一個近衛到了跟前,向他稟報——
“大都護,朝中派遣了人過來,已入了瀚海府。”
他問:“何人?”
近衛報了名號。
他隻點了下頭:“知道了。”
※
山寺的佛堂裡,棲遲已經站起了身。
起身的同時她就稍稍偏了頭,抬袖拭了拭眼,再轉過臉來,已然恢復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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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看清來人,她上下看了一眼,沒料到他竟會出現在這裡。
自皋蘭州一別後,她以為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
崔明度穿一身湛藍的圓領羅袍,一根玉簪束著發髻,正站在門口看著她。
她看了幾眼,語氣平靜地問:“崔世子因何會在這裡?”
崔明度眼定在她臉上,到此時才動了,搭手見禮,溫聲道:“來此是帶了公務,入城前聽聞縣主與伏大都護近來正在寺院小住,便尋了過來,果然在此見到了縣主。”
棲遲心想可真巧,入城前偏偏要打聽他們的所在。
“小住已經結束,既然是有公務,世子該去見我夫君。”她說完,朝門外走。
崔明度看著她到了跟前,將要自他身邊走過去時,他忍不住問了句:“縣主過得不好嗎?”
棲遲腳步停住,看他一眼。
崔明度五官很清秀,面白,一身文雅清貴,與伏廷截然不同。
伏廷英挺、硬朗,鼻挺目深,至少要比他黑一層。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看著他卻想到了那男人,淡淡說:“我過得很好,不明白世子為何有此一說。”
崔明度看著她微紅的雙眼:“因為方才見你似很傷心。”
他入寺時本沒抱太大希望,卻不想在這佛堂門邊一眼看到了她。
她跪在蒲團上,手撐在身前,頹然將傾,默默垂淚。
實在太過驚詫,他才會脫口喚了那聲縣主。
棲遲並不希望自己那模樣落在他眼裡,轉開眼,臉上沒什麼表情:“世子想多了,這裡是佛寺,我不過在此悼念至親罷了。”
崔明度不禁朝佛堂裡看一眼,那一片明晃晃的佛燈挨個放了幾排,也看不清,他卻有數:“縣主可是在悼念光王,可否容我也祭拜一下?”
她似是聽見了什麼笑話,腳下走出了門:“不用了。”
崔明度自知當初退婚傷了光王,心有愧疚已久,如今想要彌補也沒有機會,眼見著她走遠,緩步跟了過去。
山門外,臺階下,一個小沙彌牽著馬韁遞給棲遲。
她接了,留心到身後的人影,回頭看了一眼:“崔世子還有事?”
崔明度自臺階上下來,眼睛看著她的馬:“縣主怎會一個隨從也沒帶,就這麼騎馬來了?”
她說:“這是北地,我身為大都護夫人,要如何都可以。”
崔明度指一下遠處:“我帶著隨從,也理應要去都護府拜訪伏大都護,不如就由我護送縣主回府吧。”
她笑了一下:“最好還是免了。”
崔明度看著她臉上那笑,低聲問:“縣主是否因為當初的事至今對我難以原諒,才會屢次回避?”
棲遲看他根本就是個半熟的人,無愛無恨,更談不上什麼原諒,她不原諒的隻是當初他們侯府氣到了她哥哥,加重了他的傷勢。
對於這個人,根本談不上什麼怨尤。
她說:“世子既然也記得當初的事,就該知道我已嫁做人婦,既有前塵瓜葛,更應避嫌才是。”
崔明度猶豫了一下,說:“若隻是避嫌,那我倒是放心了。”
棲遲不禁看他一眼,直覺他語氣裡有別的意味,忽而就想到了他當初給她寫信的事。
“世子若要去都護府,請自便,我該走了。”
崔明度立即退後半步:“是,縣主請。”
棲遲踩著馬镫上了馬,頭也沒回地飛馳出去。
崔明度看著她遠去的身影,不知為何又想到初見時她馬場高臺一擲,追隨男人出來時的那驚鴻一瞥。
每一次見她,她總會叫他意外。
馬場裡是,在這佛堂裡垂淚也是。
※
軍營裡,領完十軍棍的羅小義忍著疼,揉著後腰走到營帳前,就見一人一馬自眼前飛快馳出去了。
他順著看過去,那黑亮的高頭大馬上的人,不是他三哥是誰。
順手就揪住了一個近衛:“怎麼著,大都護又願意回府去了?”
近衛抱拳說:“大都護接到奏報,朝中派了貴人過來,自然是要回府了。”
羅小義嘖一聲,心說還以為是自己的十軍棍叫他三哥回心轉意的呢。
“來的是誰啊?”他順嘴問。
近衛答:“東都洛陽的河洛侯府世子。”
羅小義一愣,扯到傷處,咧嘴嘶一聲:“來的怎會是他。”
……
伏廷一路疾馳回府。
剛下馬,一個身著常服的兵打馬而至,在他面前下跪,稟報說先前派去寺院周圍看守的人已經全都撤回,臨走前在寺中看到了夫人。
他問:“她為何又去寺中?”
“不知。”
伏廷沒說什麼,剛要入府,那兵又報:朝中派來的貴人也入了寺中,與夫人先後出了山門。
他握著馬鞭,想起了崔明度那個人,冷眼看過去:“你們什麼都沒看到。”
那兵稱是退走。
伏廷進了府門,走到書房裡,看見了棲遲。
她在桌邊站著,似在等他。
“我知你一定會回來。”她說,聽崔明度說帶了公務,便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伏廷看著她的臉,看出她眼睛有些紅,咬著牙,忍住沒有詢問。
他一隻手伸到腰裡,掏出那枚青玉按在桌上:“還給你。”
到最後,終究是他自己來還。
棲遲看著那枚玉,又看了看他:“你還怪我麼?”
他說:“你為北地做的,我沒理由怪。”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她伸手拿起那枚玉,輕聲問:“這個還了我,那我以前的夫君,是否也能一並還我?”
伏廷不語,想笑,卻笑不出來。
棲遲看見他的下巴,她知道他每日都仔細用小刀刮過的,今日卻好似沒管,微微泛了青,眼裡,似也有疲憊。
她想她可能得不到他的回答了,捏著那枚青玉,手指不自覺地用了力:“你以前說會好好與我做夫妻,是不是也不作數了?”
伏廷低頭,終於笑了一聲:“是你從沒想過好好與我做夫妻。”
門外,一個僕從匆匆趕到,稟報說朝中貴人已至。
伏廷轉身走了出去。
半道,就見到了趕來拜見的崔明度。
“伏大都護。”他見禮。
伏廷抱拳,回軍禮:“崔世子遠道而來,為何連一句口信也沒有?”
崔明度笑道:“在下隻是奉聖人令要往靺鞨一趟,途徑北地,聖人素來關心北地民生,在下才決心逗留幾日,好回去上呈天聽。”
伏廷說:“那是崔世子有心了。”
聖人多年不曾派人來北地,最關心的還是突厥,說素來關心北地民生,未免有些過了。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姑且信了。
崔明度看向他身後,書房裡,棲遲緩緩走了出來。
她朝他們這裡看了一眼,遠看隻有一張臉白寥寥的。
崔明度看了又看,才確定她看的是面前的男人。
伏廷頭未回,卻留心到了他的眼神,想起了先前來人報的事。
李棲遲對崔明度如何,他在馬場裡是見識過的,不至於平白無故的捕風捉影,但崔明度對李棲遲是否一樣,就未必了。
第四十九章
天陰沉, 壓著黑雲。
都護府外, 五六個官員穿著齊整的官袍等候著。
伏廷走出來,身後跟著崔明度。
官員們立即上前, 向崔明度見禮,請他去瀚海府內外走一趟。
這是伏廷的安排。
既然崔明度說是要替聖人來察看北地民生,他自然要成全。
僕從牽著伏廷的馬過來, 他剛接了韁繩,忽聽崔明度問:“伏大都護何不請清流縣主同往?”
他看過去:“崔世子希望我夫人也同往?”
崔明度道:“隻是當初在皋蘭州裡時常見你們夫婦同來同往, 料想你們感情很好,我才有此一說罷了。”
他話稍沉:“原來世子如此留心我們夫婦。”
崔明度一怔,笑了笑:“當初縣主千金一擲, 在場之人無不關注,在下自然也留心了一些。”
聽這意思,似乎不帶上李棲遲就不對勁了。
伏廷眼在他身上掃過, 隻當沒注意到他話裡的那點欲蓋彌彰, 吩咐僕從:“去將夫人請來。”
崔明度客氣地搭手:“是在下失禮僭越了。”
伏廷捏著馬鞭,一言不發。
是不是真客氣, 他心裡透亮。
片刻後,棲遲自府門裡走了出來。
崔明度立時看了過去。
她頭戴帷帽, 襦裙曳地, 臂挽披帛, 看不清神情。
他不知她是否還如在書房門口時那樣白著臉。
新露和秋霜自她身後走了過來,二人如今在大都護跟前本分非常,頭也不敢抬, 過去車前將墩子放好了,又回頭去扶家主來登車。
棲遲走到伏廷跟前,停住了。
新露和秋霜退去。
她撩開帽紗看著他,眼朝那頭的崔明度身上一瞥,低低說:“你若不想我去,可以直說,我可以不去。”
伏廷一隻手握著韁繩,又甩上馬背:“我並未這麼說過。”
棲遲垂了眼,剛才在房中聽到僕從來請她時,她沒料到伏廷會主動開口,多問了一句,僕從說是貴人向大都護問起的,她才知道原來是崔明度開的口。
她沒再說什麼,踩著墩子上了車。
伏廷腿一抬,踩镫上了馬,看一眼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