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遲剛回來不久,重新梳洗過後,換了身衣裳,正坐在椅上,飲著手中的熱茶湯。
新露在旁道:“世子都急壞了,奴婢們報官後,還領著奴婢們在城中找了好幾圈,直到官員說大都護早有安排,應當無事,叫我們放心,才總算回了府。”
棲遲看到李砚眼下泛青,料想這兩日也沒睡好,安撫道:“放心吧,沒事,北地不比中原安穩,你我要習慣才是。”
李砚自然是明白的,可姑姑是他唯一的親人,豈能不擔心。
“還好有姑父在。”他想來仍有後怕。
棲遲想起這一路驚險,的確多虧了有伏廷,隨即便想起了剛回城時的情形。
她將茶盞放下,看向新露:“你當日可有受傷?”
新露當時被扯下車,摔傷了一處,養了兩日已好多了,搖頭道:“沒有護好家主已是該死,哪裡值得家主惦念。”
“莫要胡說。”棲遲輕斥一句:“他們是有備而來,本也避無可避。”
新露知道她向來不輕看手下,心中愈發有愧,轉頭與旁邊的秋霜對視一眼,彼此都心有餘悸,倘若家主出什麼事,那真是天要塌下來了。
棲遲將秋霜喚到跟前,細細囑咐了幾句。
她來時從光州也帶了些人手過來,吩咐秋霜安排下去,將那些人都用起來,順便再叫名下鋪子都招攬一些護院。
自成婚之後,她忙於操持光王府,便再沒親自外出經商過,隻在幕後擺布。
如今又親自料理北地生意,竟然開頭就遇上了突厥這棘手的麻煩。
※
伏廷一夜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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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遲早上醒來時才發現。
昨日他送她回府後離去,便一直沒回來。
大約是為了叫她好休息,到現在了也沒見新露秋霜進來喚她起身。
她翻個身,趴在枕上,手指繞著發絲,理著頭緒,想著先前對買賣上的事,是否還有哪裡沒有安排到。
忽然瞥見一雙男人的雙腿,眼看過去,發現伏廷已回來了,剛走到床前。
“去見昨日那個老者了?”她問。
“嗯。”他眼在她身上掃了過去,轉身自架上取了自己的軍服來換。
“就他一個?”
伏廷看她一眼:“那是僕固部的首領。”
她有些想笑,男人與女人有時說話的點根本不在一處,她問是不是隻見了一人,他卻在說那老者很重要。
僕固部她有所耳聞,據說是北地鐵勒九姓之一,擅長騎射,曾歸屬於突厥的一支,後來歸降天家,成了安北都護府轄下的一部。
難怪昨日見那老者有些身份,原來是一位首領。
伏廷動手換著身上的軍服,系上腰帶時說:“隨我出去。”
棲遲知道肯定是要見一見他們了,赤腳下床,走到妝奁前跪坐下來,手指拉出一層抽屜,回頭看他:“幫我選一支?”
伏廷看著她素薄中衣裹著的身體,雙臂柔伸,半露後頸,對著他,帶著剛醒來的一身慵懶。
他沒看那抽屜,隻看著她:“隨意。”
她聞聲轉頭,沒看見他眼神,他已先一步出門去了。
新露和秋霜早等在門口,一見大都護出門,連忙進來伺候家主梳洗理妝。
伏廷也沒走遠,就在廊下等著,手裡拿著酒袋。
喝了兩口提了個神,見到棲遲過來,便擰上了,眼看到她發上,她绾好的頭發烏黑地盤著,最後什麼也沒簪。
他心想難道是因為自己沒替她選。
棲遲走到他跟前,忽然聽見一陣笑聲,循聲看去,後面園中,羅小義和昨日見過的老者、姑娘在一處,手裡都拿著弓。
“他們在做什麼?”她問。
“射雪。”伏廷指了下樹頂:“要把枝頭殘雪射下來,僕固部的玩法。”
她看他一眼:“還是頭一次見你開府迎客。”
伏廷說:“僕固部不同,自突厥中歸順,對都護府多有功勳,在八府十四州的胡民中地位很高。”
言下之意是他很重視。
說話間,那姑娘已拿著弓走了過來,一手按懷,向伏廷見了胡禮:“大都護可要來一場?”
“不了。”伏廷直接拒絕了。
姑娘似沒話說了,拎著弓站著,正好羅小義領著那老者來了。
伏廷讓開一步:“這是夫人。”
老者立即見禮:“僕固京見過夫人。”說完又拉過旁邊的姑娘,“這是我孫女僕固辛雲。”
姑娘跟著見了個禮,抬眼看了看棲遲。
羅小義怕棲遲不知道,笑著道:“嫂嫂,每年三月都有各胡部推舉首領來瀚海府議事,今年來的是僕固部,這位正是首領。”
棲遲點頭,難怪昨日聽他說三月到了。
正說著,李砚過來了,羅小義一眼看見,笑著朝他招手:“世子來的正好,正要教你習武,來一起耍上一回。”
李砚不明所以地被他拉進了園中。
幾人又新開局,羅小義先教李砚玩這個的訣竅。
為了防止傷人,玩這個用的是木箭,因而不太好射。
僕固京卻不玩了,請了伏廷去一旁說話。
棲遲緩步進了園中,站在樹下看著。
三月在中原已經是盛春,四月便芳菲盡了,在北地卻隻能看到個春日的影子 。
園中開闊,種著北地的樹,都是堅實糙厚的,不過剛綠了一寸,枝頭還有未化盡的一點殘雪,成了他們眼下最後一點樂趣。
伏廷和僕固京說著話走遠了,僕固辛雲找了個地方坐了,看似在休息,臉卻朝著他們的方向,遠遠看著,手裡的弓再沒拉開過。
女人似有天生的直覺,第一眼見到這姑娘時,棲遲便覺得她對伏廷不一般。
與箜篌女杜心奴不同,這感覺,不是攀附。
她默默看了片刻,移開眼去看李砚。
李砚終於拉開弓射出一次,木箭打在她身旁的樹梢上,梢頭殘雪一振,落到了她身上。
她臉上遇涼,思緒一頓,笑著抬手拂去。
李砚見她笑了,也跟著高興起來,對羅小義道:“小義叔再教我射一箭。”
羅小義奇道:“怎麼忽然來勁了?”
李砚說:“姑姑此番受驚而歸,可算展了眉,我想叫她高興。”
羅小義嘖一聲,想不到這小子竟比個閨女還貼心:“成,你去把木箭撿回來,我去給你找把好弓。”
說完匆匆走上回廊,卻見他三哥已談話回來了,正在柱旁站著,眼看著園中。
羅小義順著看一眼,看到了他嫂嫂的笑臉,湊近打趣:“三哥看什麼呢,叫你玩兒又不玩兒?”
伏廷忽然伸手:“弓給我。”
棲遲幫李砚將那支木箭撿了,忽而頭頂落下一陣雪屑。
她一邊用手撫一邊躲開,抬頭去看那樹,枝頭猶自震顫不止,接著又是一顫,雪屑落在她臉上,又痒又涼。
她笑起來,還以為又是李砚,卻見他已到了身旁,也在拍著身上雪花。
“姑姑,好多日不下雪了,就又像下雪了一樣。”他跟著笑。
棲遲沒來得及說話,左右頭頂枝頭皆顫,雪花紛揚而落,她走開幾步,以手遮了眼回望,簌簌揚揚的一陣雪落如雨。
她覺得不可思議,臉上笑還沒退去,看到地上擊枝而落的幾支木箭,手拉著領口轉過頭,除了僕固辛雲朝這裡張望著,便是廊上站著的羅小義。
還以為是他故意弄的,她才收斂了笑。
羅小義看著那頭嫂嫂的笑,也跟著笑了一陣,轉過頭,就見他三哥自樹後走了回來,將弓拋給了他。
“三哥已多少年不耍這些小把戲了,今日難得好興致。”
伏廷回望一眼,笑了下,什麼也沒說。
第三十七章
李砚去廊上問羅小義要弓了。
棲遲走離樹下, 想起像這樣對著雪玩鬧, 似乎都是小時候幹的事了。
光州很少下雪,即便下了也很小, 記憶裡她跟著哥哥一起玩過幾次雪。每一次都是哥哥動手,她在旁站著,隻因哥哥不讓, 怕她凍傷手。
她攤開手心,裡面還殘留著幾點雪屑, 以手指拂去,暗暗想:多少年了,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還有哥哥寵著的小姑娘了。
不知不覺站定, 才發現園中隻剩下了她和坐在一邊的僕固辛雲。
兩人離了隻有幾步遠,僕固辛雲拿著弓起了身,不能再在她面前坐著, 否則便是失禮了。
棲遲衝她笑一下。
她站在那裡, 如初見時一樣,也回了一笑。
好一會兒, 她看了眼方才那陣落雪的樹,開口說:“看夫人方才見落雪高興, 我也願為夫人射上幾回, 不知夫人高興後, 可願與我說上幾句話。”
棲遲聞言好笑:“何出此言?”
僕固辛雲拉扯著手裡的弓弦:“聽祖父說夫人是皇族出身,尊貴的縣主,不敢冒犯。”
她這才知道這姑娘為何方才一直坐著, 卻不接近,淡笑說:“即便出身皇族,我也是常人,不需如此拘禮,你想說什麼便說吧。”
僕固辛雲一雙眼掀起看她,又斂下,好幾次,才開口:“夫人為何到如今才來?”
棲遲沒想到她會問這個,看著她泛圓的雙頰,還沒長開的模樣,如同看一個孩子:“有些緣由,倒是你,為何會問這個?”
“隻因……”她似是思索了一下,才說:“我想不出有誰嫁了大都護,還會舍得遠離他。”
棲遲心中動了動:“你是這麼想的?”
僕固辛雲愣住,才趕緊回:“大都護是北地的英雄,是北地女子心中的情郎,我才會如此推斷的。”
語氣急切,如同解釋。
“是麼?”棲遲輕笑著挑起眉:“我竟不知,他還是北地女子心中的情郎。”
僕固辛雲以為她不信,竟還解釋了一番:“北地不似中原,中原女子喜愛的是文人墨客,北地女子隻愛那等英武善戰的勇士,便是如大都護這般的。”
棲遲點頭,眼看向她:“那你呢?”
僕固辛雲一愣:“我什麼?”
隨即才反應過來,低低說:“大都護無人可配得上,我想都不敢想。”
棲遲忽然就想起了曹玉林當初說過的話,也是說想不出誰能配得上伏廷。
她當時沒在意,如今再聽到一個人說起,才算真正聽進了耳裡。
她一張臉上似笑非笑:“我敢想,而且,這無人能配的北地情郎,如今已是我夫君了。”
僕固辛雲被她一句話說住,手上越發不自覺地拉扯著弓弦,繃著臉不說話。
到底年紀小,她已回味過來自己話說得不周全。
說無人能配得上大都護,豈不是把眼前這個夫人也說進去了?
但這夫人一句話便讓她啞口無言了。
“你還有別的要與我說麼?”棲遲看著她。
她搖搖頭,因為已瞧見有人過來,退開一步,裝作先前什麼都沒說過的模樣。
李砚已走回來了,手裡拿著張新弓:“姑姑可還要玩下去?”
棲遲搖頭:“不了,我先回去了。”
李砚還有些可惜:“剛問小義叔那兒找清訣竅呢。”
棲遲笑笑:“你們玩就好。”
她走上回廊,停在柱旁時,手指撩起耳邊鬢發,想著自己方才所言,竟覺有些好笑。
是沒想到自己會和一個孩子說這些話。
那不過就是個小姑娘罷了,卻不是個隨意用錢就能打發了的杜心奴。
她看得出來,那小姑娘的謙卑隻有對著伏廷,對她卻沒有。
或許,她隻是一個有身份的,搶了北地情郎的中原女人。
※
臨晚,府中設宴招待來客。
新露進了房中,棲遲正坐著,在對一本新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