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家主是趁大都護不在才有機會看一看賬本,等了片刻才問:“家主可要赴宴?大都護正要於前廳宴請僕固部首領。”
棲遲合上賬本,點頭:“去。”
大都護府還有夫人在主事,豈能不去。
新露正要為她更衣,她想起了園中那稚嫩的小姑娘,笑了笑,又說:“妝也再描一遍吧。”
……
伏廷走入廳中,僕從們已經將宴席備好。
各人分坐,僕固京跟在他後面進來,在下方左首坐了。
菜一道道送至各人案前,僕固京看見那些菜品精致,驚訝地撫了把胡須,口中感慨:“上一次來已是幾年前,記得府上還很簡樸,大都護為北地苦了多年,如今府上卻是好轉多了。”
僕固辛雲在祖父身旁落座,小聲說:“謝大都護慷慨。”
她以為是大都護看重他們,因而才如此破費。
伏廷走去上首坐了,拿著塊布巾擦著手,說:“要謝便謝夫人,府上皆是她料理的。”
羅小義在對面作陪,笑道:“那是,嫂嫂可是三哥身後的大功臣。”
僕固辛雲悄悄看一眼伏廷,他臉上神情如常,似是默認了這話。
僕固京愈發感慨了:“想不到大都護夫人如此會當家,困境未過,竟然能將這府上操持成這般。”
伏廷聞言嘴一動,險些要笑,他怕是誤會了,這可不是李棲遲省出來的。
僕固京忽而想到什麼,轉頭看了眼自己的孫女,眼都笑彎了,額上擠出好幾道皺紋來:“還好當初不是這傻丫頭入了府,否則可真沒這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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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小義跟著笑起來,甚至一手拍了下桌:“是了,我記起來了,當初你還說要將小辛雲許給三哥呢,那時候她才多大呀,這麼高?”他伸手在旁邊比劃了一下。
僕固辛雲垂著頭,臉上泛著紅,一聲不吭。
羅小義看她這模樣,故意逗她:“小辛雲還害羞了,你那時候隻是個孩子,大家都沒當真的,三哥還能真娶個娃娃不成?”
她皺著眉抬起頭,嗫嚅一句:“誰小孩子了。”
羅小義忙擺手:“好好好,你長大了。”
話雖如此,卻是笑得更厲害了,一面看了看他三哥。
伏廷兩手松解著袖口,聽著他們笑,仿佛在聽別人的事。
羅小義也不意外,那畢竟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料想他三哥都已忘了。
當初他們殺突厥時,在僕固部中停留過一陣子,僕固京見伏廷作戰驍勇,便想將寶貝孫女許給他。
不過僕固辛雲當時還小,大家隻當個玩笑聽聽,伏廷心裡也隻有戰事,根本沒放在心上。
之後戰事平定,沒過兩年,聖人便指了婚。
這事自然就無人再提了,若非僕固京今日說起,誰也記不起來了。
僕固京笑說幾句,見孫女都有些氣惱模樣了,慈愛地撫了撫她頭,才想起來問:“對了,說到此時,怎還未見到夫人?”
話音未畢,門口立了兩名侍女,畢恭畢敬,謹守儀態,是他們胡部中少見的中原貴族儀範。
隨之便見那位拜見過的夫人自門外走入,落落一身清貴,頷首輕輕說了句:“久等。”
伏廷抬眼看去,棲遲已朝他走來。
她身上衣裙曳地,輕束高腰,鬢發高绾,在他身旁落座後,長長的眼睫掀起,才抬起那雙黑白分明的眼。
他看了兩眼,才說:“開席。”
棲遲其實早已到了,至門口時,剛好聽到那句玩笑,於是便叫左右不要出聲,聽了個完整。
她沒看僕固辛雲,心裡卻在想:難怪會對伏廷不一般了,原來有這層淵源。
僕固辛雲卻正在看她。
如她這般年紀,正是在意外表的時候。棲遲白面無暇,飛眉妙目,身骨勻停地走進來,身上是她這般年紀所沒有的風情。
她不得不承認,這位夫人生了副好皮囊。
大都護一身英偉,多了這麼個嬌柔的女人在側,她垂了眼,不再看了。
僕固京卻是沒有吝嗇贊美,先誇了夫人貌比天仙,又誇了一通夫人持家的能力,才動了筷。
棲遲笑笑說:“夫君放心將家交給我,我才敢隨意擺弄的。”
僕固京笑道:“大都護與夫人恩愛非常,是好事。”
她看一眼身旁,伏廷黑沉的眼也看了過來,視線對觸,又移開。
……
席至中途,說起了正事。
棲遲拿著筷子,礙於場合,不好與伏廷說什麼,便隻能聽著他們說。
僕固京此番入府,是帶了要事來的。
北地各胡部都是遊牧民族,牛羊便是牧民的民生大計。
今年冬日大雪冰封,卻未必是壞事,春後草場必然茂盛,各部首領看準了時機,想入手一批好的牲畜幼崽擴充各部牧場,推舉了僕固京入瀚海府來向大都護稟明。
但胡部眾多,需要的也不是個小數目,一時間很難尋到合適的渠道買入,何況北地遭災數年,至今才有回復跡象,他們也要考慮價錢。
她這才知道伏廷先前一夜未歸是在忙什麼。
羅小義在中間打趣:“已經議了一整日了,三哥自有計較,先安心用飯吧,可還有女眷在呢。”
僕固京便不提了,笑著舉起酒盞,敬向棲遲:“是我無趣了,夫人隆冬剛至,應當敬一杯,這是僕固部的敬意。”
棲遲本是想婉拒的,聽到最後一句,便不得不舉起杯了。
伏廷看她小口抿了一口,低低說:“你會後悔。”
她一怔,輕聲問:“為何?”
話音剛落,就聽僕固京道:“夫人,既然飲了便是接了我部祝福,需一杯飲完才算得了全部祝福,如此不吉。”
她蹙眉,才知伏廷為何會這麼說,心想早知還不如直言不會飲酒了。
羅小義在下方笑:“嫂嫂隻能喝了,三哥也不能給你代的。”
伏廷一隻手搭在案上,看著她,嘴角抿了抿。
知道她是不會飲酒的,早知便提醒一句僕固京了,不是所有女子都如胡女般善飲的。
棲遲隻好承了:“那好,我便受了僕固部的盛情了。”
說罷低頭,就著酒盞將酒飲盡了。
僕固京頓時笑出聲來:“夫人原來如此豪爽。”
他甚至還想再敬一盞了,手已拿到酒壺,忽而瞄見上方大都護的眼神,便笑著作罷了。
北地的酒都是烈的,棲遲一次飲下這麼多,很快就有些醉意了。
但她還要端著儀態,坐得很端正,即便如此,也漸漸疲乏上湧。
伏廷再看過去時,就見她臉頰微紅,已是微醺之態,眼都垂了下來,竟想笑了。
眼見她身歪了一下,他手自案下一伸,撐住了她腰。
棲遲腰上一沉,回了神,看他一眼。
他低低說:“回吧。”
她點頭,知道不再撐下去了,否則便要失態了,提神喚了一聲:“新露。”
新露和秋霜進來,扶她起身。
僕固辛雲看著棲遲自案下走去,仍是端莊儀態,再看伏廷,卻見他眼神一直盯在她身上。
不知是不是看錯了,那如狼如鷹的男人眼裡,竟有了一絲柔情。
第三十八章
宴散時, 已是深夜。
伏廷自廳中出來, 身後跟著羅小義。
“三哥,胡部的事你有計較了?”
他點頭。
羅小義朝跟出門來的僕固京笑道:“我便說三哥已有計較了, 僕固首領可以安心了,隻要是北地民生的事,三哥不會不管的。”
僕固京連忙道謝。
羅小義瞅見他身後的僕固辛雲眼睛還朝這邊望著, 打趣說:“小辛雲看什麼呢,快隨你祖父去歇著吧。”
僕固辛雲被他說得頭低了一下, 再抬起來,眼前已沒了大都護的身影了。
……
伏廷走進主屋。
房內還亮著燈,他以為棲遲還沒睡, 進了門,掃到床上,卻見她已躺下, 一手抽下腰帶, 輕按在桌上。
走到床邊,見她側躺著, 呼吸輕勻,雙頰微紅, 一幅醉態。
他伸手一撥, 領口裡, 她頸上被突厥女鐵鉤抵出的幾個血點已退了。
大約是覺得被打攪了,她輕輕動了一下。
伏廷咧嘴,松了手, 轉身去洗漱。
棲遲飲了酒後不舒服,被新露秋霜伺候著回房後就歇了。
忽而悠悠醒轉,是因為口渴,她眼未睜開,先喚了一聲:“新露,水。”
床前幾聲腳步響,一隻手抬起她頸後,唇邊挨上茶盞,她抿了兩口,睜開了眼,看見男人坐在床沿的身影。
伏廷轉頭去放茶盞,手臂被扯住了。
“松手。”他回頭說。
棲遲醉了,也分不清是真是幻,才伸手拉了一下,聽見他說松手便皺了眉,忽而起身下床,往他面前而來。
伏廷看她眼裡迷蒙,沒睡醒的模樣,顯然是酒還未醒,果然下一刻她就踉跄了一步。
他一隻手還捏著茶盞,另一手挾住她:“你幹什麼?”
她手臂勾住他脖子,似沒聽見他問話:“憑什麼叫我松手?”
伏廷好笑,人各有各的醉態,李棲遲的醉態,他卻是第一回 見。
他幹脆手臂一收,幾乎是將她半抱半拖地帶到了桌邊,才將那隻茶盞放下了。
棲遲腰抵在桌沿,人被他手臂抱著,勾緊他脖子,不依不饒:“憑什麼叫我松手,就因為那個小姑娘?”
伏廷一頓,才知道她在說誰:“你說小辛雲?”
她醉顏上眉心細蹙:“你喚她什麼?”
他盯著她臉頰上的飛紅,低頭貼近:“你在意?”
棲遲雙眼眯起,如在思索,許久,輕輕搖頭,松了勾他的手。
伏廷眼神一沉,雙臂扣住她往上一託,抵在桌上,沉聲問:“你在不在意?”
棲遲人已坐到桌上,腿幾乎要纏到他腰,下意識地又勾住他。男人託著她,用身體抵住她,她覺得被桎梏住了,抬著尖尖的下颌說:“她不好打發。”
伏廷眼神更沉。
她隻在意好不好打發。
棲遲眼裡,男人的臉始終朦朧,她又犯困了,推他一下:“你壓我好緊。”
伏廷緊貼著她,兩腮咬緊,嗅著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酒氣。
下一刻,勾在脖子上的手臂忽的一松,她眼已閉上,頭歪在一邊,又睡著了。
他抱著她軟軟的身軀,兩腮松開,自顧自扯了扯嘴角。
她並不在意。
※
一醉之後,再醒卻好像什麼也記不得了。
棲遲站在窗邊,望著窗外淡淡的春陽,手指輕揉著額角,總覺得自己遺忘了什麼。
隻有個模糊的印象,好似伏廷把她整個人都抵上桌了。
她回頭看一眼那張桌子,想著那場景,不禁有些耳熱。
“家主。”秋霜走過來,貼在她耳邊一陣低語。
棲遲聽完,有些詫異:“當真?”
秋霜點頭,自袖中取出一份書函:“奴婢今日出府去鋪子上聽說的,這是都護府的官方文書。”
棲遲接過來。
昨晚宴席間聽僕固京說了胡部眼下需要大批牲畜幼崽,卻又買賣無門,不想今日都護府竟下令開放讓私商來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