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小孩兒一轉頭看見他,便站直身體喚他。
“嗯。”
謝緲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輕輕地應了一聲。
這竹樓是徐允嘉向山上的獵戶賃來的,他們已在奔月山上逗留了小半月,朝飲腕夕泉,夜酌吹花釀,山中野趣,愜意十分。
山上的櫻桃已熟,昨日他們自腕夕泉回來的路上便見了一片櫻桃林,紅紅的櫻桃滿掛枝頭,十分喜人。
附近的農戶家有用竹篾編的小籃子,戚寸心昨日特地給謝濯星買了一隻小的,今日他才洗漱完畢,吃過早飯便迫不及待地提著自己的小籃子催促她,“娘親,摘果子!”
“小公子不急。”
將茶具等雜物收拾好,年輕的女婢回頭瞧見那粉雕玉琢的小孩兒站在太陽地裡,便不由露出來一個笑容,“這就走了。”
子意兩年前便嫁給了滌神鄉的副鄉使顧毓舒,這女婢便是後來跟在戚寸心身邊的大宮女春喜。
徐允嘉也已成家三年,他家中有一個兩歲的小女兒,如今抱起三歲的謝濯星也算得心應手。
“緲緲,抱星星。”
可臨走時,戚寸心卻拽了拽謝緲的衣袖。
謝緲步履一頓,看了看她,又回頭去看被徐允嘉抱在懷裡的小孩,他想將小黑貓裝在他的小籃子裡,可奈何貓太胖,他的小籃子根本裝不下。
小黑貓利落地從他懷裡跳下去,十分熟練地爬上了謝緲的肩頭坐著,還喵喵叫著,用毛茸茸的腦袋去蹭他的脖頸。
小孩兒的目光隨著小黑貓往上,一時間,他們父子之間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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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緲微抿著唇,沉默地走到徐允嘉面前伸手將謝濯星接過來,回頭撞見戚寸心的笑臉,他眼睫眨動一下,神情似乎也變得沉靜。
父子倆之間一向寡言,一路上謝濯星也隻是偷偷地望著他的側臉,連看風景也忘了,回過神已經在櫻桃林裡。
戚寸心帶著謝濯星尋著低處的枝葉摘了會兒櫻桃,小孩兒精力旺盛,蹦蹦跳跳地不知疲倦。
將他交給春喜帶著去玩兒,戚寸心便在謝緲對面的石頭上坐下來,他適時遞上來一碗茶,是昨夜用腕夕泉水冷泡好的,一直密封著,如今入口也還是涼沁沁的,十分解熱。
陽光不燥熱,清風也徐徐,她舒展眉眼,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心中贊嘆這樣的日子。
或許是瞧見謝緲在看被小黑貓追著跑的謝濯星,她一手撐著下巴,盯著他看了會兒,直至他垂下眼睛飲了一口茶,枝葉的影子投在他的側臉,他纖長的眼睫隨風微動,她忽然出聲,“緲緲。”
他一下抬眼,看向她。
“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她說著,握住他的手,側過臉去看向那個跑來跑去開心恣意的小孩,“所以你可以慢慢來。”
他隨著她去看那個開心都寫在臉上的小孩,聽見她的後半句話,又驀地偏頭來看向她。
櫻桃林的南面有一汪湖水,謝濯星跑到那兒去了,戚寸心喝了會兒茶,才吃了兩塊糕點,便去湖邊尋他和春喜。
“夫人。”
春喜正和謝濯星用石子兒打水漂玩兒,聽見腳步聲回頭一見是戚寸心,便笑著喚了一聲。
戚寸心朝她點頭,也笑了笑,然後走到謝濯星的身邊接了他手裡的石子兒來和他一起玩兒。
春喜提著裝滿櫻桃的小籃子回去,湖邊便隻剩下戚寸心和她的小孩,她正琢磨著怎麼才能打出漂亮的水漂,卻聽謝濯星忽然問,“娘親,父親是不是不喜歡我?”
戚寸心一頓,她轉頭看向他。
“他抱我的時候不笑,也不和我說話,”小孩抬頭望著她,“他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話。”
戚寸心搖搖頭,將他抱到一旁的大石頭上坐下,才摸了摸他的腦袋,認真地說,“父親怎麼會不喜歡星星?他不說話,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跟星星說話。”
小孩兒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並不能理解她這句話裡的意思。
戚寸心想了想,問他,“星星是不是每一天都過得很開心?”
“嗯!”
小孩兒重重地點頭。
“可不是所有的小孩都能像星星一樣,”她抬頭,望著被風吹皺的清凌湖面,“你父親像你這麼小的時候,每一天都過得很不好。”
她又對上他的眼睛,說,“他甚至還沒有娘親過得好,娘親小的時候,身邊有你的外祖母,可他什麼也沒有。”
他的眼睛大睜了一點,似懂非懂。
“他不是不喜歡星星,隻是第一次做父親,不知道怎麼跟星星相處。”戚寸心鬢邊的淺發微拂,她伸手輕輕勾到耳後,朝身邊的小孩兒笑了一下,“他已經在努力地靠近你了,你也要再努力一點靠近他。”
出了櫻桃林,再沿山野小徑走一段路便回到了竹樓小院,謝濯星和小黑貓在院子裡玩兒,謝緲正在室內翻看從月童送來的信件,而戚寸心瞧見桌上的兩個油紙包,她“咦”了一聲,走過去打開來。
一袋是奶酥燒餅,一袋是麻糖。
她抬頭見謝緲坐在羅漢榻上,仍低垂眼簾看信,手中捏了一會兒茶盞也未放下,她放下油紙袋,走過去捧起他的臉。
謝緲被迫仰頭的瞬間,她的親吻來得這樣突然。
手中茶盞驟然扣在案上,發出清晰的聲響,她蜻蜓點水便要退開,卻被他扣住後腦深吻。
風爐內的茶水煮沸,熱煙不斷繚繞而出。
她不慎被熱煙燙了一下手背,她才皺眉,他便松開她,隨即握住她的手腕,在窗外透進來的光線裡,他看見她白皙的手背上添了微紅的一片。
“疼嗎?”
他抬眼。
“隻是這麼燻了一下,也不算疼。”戚寸心搖了搖頭。
他盯著她的手背,忽而低首輕輕地吹了吹。
涼涼的風拂過,她的手指蜷縮了一下,在這樣明亮的天光裡,她打量著他的面容,忍不住揚起嘴角。
“緲緲,你怎麼會忽然給我買奶酥燒餅啊?”她問。
“你昨晚夢囈,說了三次‘奶酥燒餅’,五次‘好吃’。”他的嗓音清泠動聽,說罷又吹了吹她的手背。
“……我說了嗎?”戚寸心面露疑惑。
他又抬起頭來看她,“說了。”
“那麻糖呢?”
戚寸心湊近他,故意問,“麻糖好像不是我喜歡吃的,你買給誰的?”
他抿起唇,不說話了。
戚寸心忍不住笑,又親了一下他的臉頰,說,“緲緲,送禮物要自己送,不要假手他人,我可不會幫你。”
正值午時,春喜在廚房裡忙著生火做飯,戚寸心縱然做皇後做了六七年,卻也總不避諱庖廚,如今在外遊山玩水,她更沒什麼拘束,隻在房裡和謝緲待了一會兒,便打算去廚房親自做兩道菜。
“星星。”
路過廊上,她瞧見在底下院子裡抱著貓玩兒的謝濯星,便朝他揚了揚下巴。
謝濯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大開著的房門。
他乖乖地放下小黑貓,走上階梯,站在門口往裡頭望了望,他看見身著蒼青錦袍的青年端坐在桌前看書飲茶,神情疏淡。
或是聽見腳步聲,謝緲抬首,正見謝濯星走到他的面前來,雙手扶著桌案的邊角,用那樣一雙與他相像的眸子望著他,“父親。”
他站得端端正正,在謝緲面前不自覺地就守禮很多,像個小大人似的,鼓起勇氣,“我可以跟您一起看嗎?”
“嗯。”
謝緲先是一怔,隨即便朝他招手,待他走過來,謝緲便將他抱到自己膝上坐著。
三歲的小孩哪裡認識那麼多字,可謝緲見他認認真真地在盯著書頁上的字痕,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他翻頁的動作一頓,開口道:“看得明白?”
“不明白。”
小孩仰頭望向他。
父子之間一時無話。
謝緲抿著唇,輕瞥桌上的油紙包,他想起戚寸心的話,捏著紙頁的手指半晌沒動,隔了半晌,他才開口,“那是麻糖。”
小孩兒先是抬頭望他,又隨著他的視線去看桌上的油紙包,小孩兒立即伸手去拿,可他太小了,桌案對他來說有些太寬闊。
謝緲伸手將油紙包拿過來遞給他。
小孩兒將其打開,便看見裡面的長條麻糖,他的眼睛亮起來,拿出來一個才想吃,可卻又停頓一下,將麻糖遞到謝緲嘴邊,說,“父親先吃。”
謝緲對上他的眼睛,到底還是張嘴咬了一口。
大抵是吃麻糖吃得開心了,小孩兒坐在他膝上晃蕩著腿,問他,“父親,母親說您不是不喜歡我,是不知道怎麼和我說話。”
謝緲聞言,目光再度從書頁間落在他的身上。
“那我和您說話,您也會和我說話嗎?”小孩兒的字句充滿稚氣與天真。
謝緲眼睫動了一下,“嗯。”
“娘親說,我今天能看到的花花和小草,還有那麼甜的果子,都是父親您很努力才換來的,”謝濯星學著大人的口吻,一張小臉皺起來,看起來滑稽又好笑,“父親以前過得不開心,所以很多的人今天才能過得開心。”
“我長大了也要像父親一樣。”
他說。
“你不需要。”
謝緲說。
“為什麼?”小孩兒歪著腦袋望他。
“因為你在太平盛世。”
謝緲伸手,在半空停頓片刻,還是落在了小孩兒的腦袋上,他的語氣沉靜而溫和,“你隻需要守住它。”
小孩兒還聽不懂他的話,隻能胡亂點頭,然後隔了會兒,又說,“我也想讓父親開心。”
謝緲盯著他,“那你隻需要做一件事。”
“什麼啊?”小孩兒好奇地望著他。
目光又落在書頁上,手指翻動一頁,謝緲的語氣輕盈了些,“入夜便不要再纏著你娘親,既是儲君,便該多加約束自己,趁早習慣自己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