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的眉眼仿佛比積雪還要冷,他的語氣卻是輕盈的,“讓你的人在澧陽將他就地正法。”
“是,撥至澧陽賑濟難民的官銀已在去的路上,臣會命人隨行督查,絕不容忍貪墨。”徐允嘉說著,見天子移步,便接了身邊人手中的紙傘,上前去替天子撐傘。
可才走下兩級階梯,謝緲卻忽然腳下一頓。
傘檐之外是茫茫大雪,他抬眼瞧見長階底下有一行人越來越近。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道紫棠色的纖瘦身影。
她不要任何人的攙扶,步履很輕快,自己撐著一柄煙青色的紙傘,一如當初在東陵雨絲綿密的那天,她也撐著這樣一柄紙傘,就在東巷學堂的大門處望他。
這樣的大雪天,謝緲神情恹恹,可見她在長階底下朝他招手,他的眼睛就不自覺有了彎彎的弧度。
他伸手取走徐允嘉手中的傘,快步朝階梯下走去。
衣袂攜風,傘檐帶雪,他踩踏沙沙積雪,在霧中走到她的面前,隨即俯身躲到她的傘檐之下,反將自己的紙傘隨手扔給身後的徐允嘉。
“這麼冷,娘子來做什麼?”
他握住她的手,不出所料,她的手掌是冰涼的。
“下雪了,來接你。”
戚寸心牽著他的手轉身往前走。
謝緲縱是天子,此時也任由他的妻子牽著,乖乖地跟隨她的步履,目光始終停在她的側臉。
這樣冷的天氣,大約她一路走得急,鼻尖已經凍得有些發紅。
有點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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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睫微動,發覺她因他的身量過高而有些費力,便伸手將她手中的傘柄接過,傘檐不自覺地往她那邊傾斜了些,擋去諸多風雪。
雪粒打在他的手背,他也渾然不覺。
回到陽宸殿後,柳絮送來了暖身的熱湯,戚寸心坐在羅漢榻上小口小口地喝湯,謝緲從屏風後走出來時已換了一身常服,隨即坐到她身邊也捧起湯碗。
殿內一時寂靜,戚寸心忙著完成周靖豐交代的居學,而謝緲則手持朱筆批閱著奏折,兩人坐在一塊兒,安安靜靜的,偶爾戚寸心會從一旁的玉碟裡捏起一顆果脯,卻是頭也不抬地先伸手喂給謝緲,然後才又捻一顆喂進自己嘴裡。
她看書看得入神了些,一個沒注意,果脯抵在了謝緲的下顎,她一下抬頭,對上他的眼睛。
她沒忍住笑出聲。
謝緲握著她的手腕,將果脯吃了,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隨即再度低眼去看案幾上翻開的奏折。
九龍國柱入宗廟,帝後理應入潛鱗山觀禮。
午後數千人隨著天子車輦浩浩湯湯地出城門,上潛鱗山,宗廟屹立於潛鱗山巔,國柱就在宗廟前的圓臺之上,攀附國柱的九條金龍鱗片分明,栩栩如生,龍頭往下,似在俯瞰河山。
戚寸心身著朝袍,戴朝冠,與謝緲入宗廟待至黃昏時分,要離開時,她已被一身朝袍禁步,還有頭上的朝冠壓得有點直不起腰。
可至宗廟外,戚寸心卻見徐允嘉牽了一匹馬來。
她身邊的年輕帝王此時摘了冠冕,其上的冕旒玉珠隨之碰撞輕響,她側過臉,正見他將冠冕扔給身旁的總管張顯。
“這是做什麼?”她疑惑地問。
但下一刻,他卻已伸手來摘她的朝冠,或是怕朝冠上珍珠寶石之類的飾物勾到她的發絲,他的動作有些緩慢。
所有人都背過身去,他解開她繡著金線鳳紋的外袍,再從子意手中接過來狐狸毛的披風將她裹在其中,又替她系好領口的系帶。
他似乎終於滿意,捧著她的臉,輕聲道,“娘子,我們騎馬回去。”
戚寸心被他抱上馬,她有點無措地觸摸了一下馬的脖頸,發現它很溫順,她又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謝緲上馬,握住韁繩,將她攬在懷中。
無傘遮擋,雪花一片一片地墜落下來,在他烏濃的發間,在他的肩頭,在他的衣袖,馬蹄踩著積雪發出沙沙的聲音,凜冽的風將她的耳廓吹得發紅。
他發現了,伸手將兜帽扣上她的腦袋。
徐允嘉等人跟在後頭,始終隔著一段距離。
“今天真的可以晚回去嗎?”她仰頭望見他的下顎。
“嗯。”
他應了一聲。
“那我想吃雞脆餅湯,舅舅生前最喜歡的那家。”她說。
“好。”
“快過年了,聽說西市近幾天夜裡有許多煙火可以看,我想去看熱鬧。”
“好。”
“你怎麼什麼都說好啊?”
她抿起唇,嘴角上揚。
這黃昏的山間,金色的夕陽鋪滿晶瑩雪地,他迎向那片光影策馬而行,聽見她的聲音,便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有點像撒嬌。
她一下低頭,兜帽邊緣的狐狸毛被風吹得有些輕拂過她的臉頰,有點痒痒的,她眼前是茫茫雪色,青黑色的枝葉在重重積雪中半遮半掩,猶如一幅色彩極少,意蘊卻深的水墨畫。
即便凜風迎面拂來,戚寸心也仍覺得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場幻夢。
討厭雪的人,
此時卻帶著她策馬於這白茫茫的天地之間,不在意他衣袂沾了多少雪粒,也不在乎這極致的白原本曾是他的噩夢。
脫去帝王冕服的他,隻是腰間系著她的百珠結紅絲绦的少年。
如果不是在戰事頻發的亂世,她也許就能與他策馬山川,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哪怕是做最平凡的人。
那該是最美好的願景。
不再有人如她一般在兒時便深受顛沛,不再有人如小九一般生生被戰爭傾軋至死,仙翁江不再是隔斷兩方的界限,它必須是漢人的長河。
風雪更深,穿梭林間時,有枝頭落下的一點積雪打在她的兜帽上,她一下回神,聽見他的輕笑聲,隨後便是他的手輕輕拂落了微融的積雪,在她仰頭看他的時候,他毫無所覺,一雙眼睛仍在看著遠處。
“緲緲。”
她忽然喚他,在此間的風裡,她的聲音不甚明晰。
可他還是聽到了。
甚至稍稍垂首,想要再聽清些她接下來的話。
卻不防,被她親了一下臉頰。
隻那麼一下,他垂下眼睛,便撞見她燦爛的笑容,在黃昏最耀眼的餘暉裡,她令人有些移不開眼。
他不知,在他的身邊,她彌補了好多的遺憾。
若她的祖父與父親還好好的,她作為戚家女兒理應識文斷字,讀書明理,可她偏偏流落東陵為奴為婢,隻識字卻不知文。
若非是他,她也許還不能從一個隻能被動地等待著世道變得公道的自己,成為與他並肩攜手,共挽狂瀾的自己。
這是她心中最為值得的事。
與他成長,與他結緣,她有過退縮,卻終不後悔。
她始終要和他在一起,
少年人行少年事,不負明月與彼此。
一程險山惡水已過,大道坦途終要向他們而來。
第122章 番外五
元微七年,天下初定。
伊赫人被驅逐出中原後,元微帝謝繁青命宋憲出徵關外,將伊赫殘餘勢力逼至吉原,徹底阻斷了呼延氏與西北部落結盟反撲的可能。
南黎,終復昔日大黎榮光。
時年四月,大黎皇後戚氏令官府於業城擷雲崖上開市,一手促成南疆與大黎的經商往來。
為減輕漢人與南疆人之間的顧慮,皇後戚氏下令,入擷雲崖經商的南疆人不可攜蠱,漢人則不可偷下擷雲崖,冒犯南疆風俗。
此為鐵律,擷雲崖內專設商司,其中半數漢人半數南疆人,共同管轄兩方經商事宜。
時年六月,南疆奉大黎皇後戚氏為月女,明月與朝陽於大黎都是一樣的意義非凡,而南疆人永遠隻崇信月亮,戚皇後成為南疆月女,昭示著南疆與大黎隔閡將破,永世交好。
元微八年,帝後出遊。
在曾被北魏強佔去的半壁河山裡,就有鶴洲。
鶴洲雨水豐沛,四季如春,其奔月山上的腕夕泉聞名天下,曾有先朝文人雅士言,腕夕泉之水至清至純,當屬世間煎茶第一味。
時值五月,奔月山上草木葳蕤豐茂,葉尤綠,花極盛,晨間的霧氣稍濃,在竹樓前繚繞浮動,猶如人間仙境一般。
“娘親,我們什麼時候去摘果子呀?”
小孩兒稚嫩的聲音仿佛穿透了整個夢境。
“等你父親醒來,等天再亮些,我們就去。”柔軟的女聲仿佛刻意壓得低了些,小小聲的,隱約不清。
隔著一扇半開的窗,躺在床榻上的青年睜開眼睛,定定地盯著上方的素色幔帳片刻,眼底的惺忪睡意在窗外時不時傳來的說話中逐漸消退。
他後知後覺地坐起身來,側過臉時,便透過半開的窗望見院中的人。
“星星可以自己擦臉嗎?”
年輕的女子藕荷色的裙袂被微風輕扯著散開些褶痕,更顯輕盈,素色的披帛被她用來挽起寬大的衣袖,此時她方才捧了盆裡的水洗了一把臉,那張白皙秀麗的面龐沾著水珠,一雙杏眼清澈透亮。
“可以。”
和她一塊兒站在水盆前的小孩兒還沒有放置水盆的木架子高,他點點頭,接了她手裡擰過水的布巾來,乖巧又認真地擦自己的臉。
仍未亮透的天色呈現出一種暗青的色澤,小院之中的草木在晨風中簌簌作響,女子抬眸,對上那扇窗內青年的眼睛。
相比少年時,他的輪廓線條更顯流暢,此時烏濃的長發披散著,他的面龐冷白,眉眼明淨又漂亮。
而她身邊的小孩兒也有著一雙與他極為相似的眼睛,都似琉璃剔透,令人驚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