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兒的眼睛大睜起來。
謝緲沒聽到他說話,便抬眼瞥他,“怎麼?誰教得你出爾反爾?”
出爾反爾。
宮裡的老師好像教過這個成語,小孩兒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它的意思,他抬頭望向他的父親,有點委屈,又隻能小聲說:
“好吧……”
第123章 番外六
元微八年八月十五。
麟都是千年帝都,伊赫人來了又走,這座古都仍未改其沉澱千年的漢家底蘊。
八月臨街有桂花滿樹,或黃或白的細碎花瓣鋪滿街道又積存於重樓瓦舍的檐上檐下,香甜的味道飄了滿街,更潛入深巷,隨著初秋的風而湧入清晨的院落。
天色才蒙蒙亮,戚寸心仍舊熟睡著,但躺在她身邊的謝緲卻睜開了眼睛,他側過臉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隨即動作極輕地起身。
推門出去,在淺淡的晨霧裡,謝緲才洗漱完畢,聽見開門聲響,他回過頭,便見謝濯星正扶著門從耳房裡出來。
他的衣服穿得一點兒也不周正,大約是人還沒醒透,外衫的扣子扣錯了好幾顆,瞧見院裡的雪衣青年,他揉了揉眼睛,軟乎乎地喚了一聲,“父親。”
“過來。”
謝緲輕輕頷首,語氣清淡。
小孩兒乖乖地走下階梯,到他的面前,仰望著他。
謝緲俯身,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解他的衣扣,又慢條斯理地替他一顆顆重新扣起來,“怎麼衣裳也不會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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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兒打了個哈欠,“我還小。”
但見謝緲神情冷淡地瞥他,他又一個激靈,站直身體,可隔了一會兒,他又沒忍住小聲地說,“娘親說,父親十七歲都還不會自己穿衣裳。”
“……”
謝緲聞言,眉心一跳。
春喜端了水來要替謝濯星擦臉,可他搖搖頭,硬要自己擦,像個小大人似的,有條不紊地擦臉揩齒。
他洗漱完就想去屋裡找戚寸心,卻被謝緲抓了回來,“你母親仍在安睡,不可擾她。”
謝緲腕上的銀鈴鐺發出細微的聲響,謝濯星用手指碰了碰,他知道他的母親也有一顆小鈴鐺,於是他仰頭望著謝緲,說,“父親,為什麼您和娘親都有小鈴鐺?我也可以要一個嗎?”
“不可以。”
謝緲淡聲拒絕。
“哦……”小孩兒失落地垂下腦袋。
戚寸心醒來後在被子裡拱來拱去好一會兒,聽到外頭的動靜,她便坐起身來去望窗外。
天色已經足夠明亮,院子裡身著雪白錦袍的青年手持一柄鉤霜劍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劍刃於風中震顫錚鳴,他的劍招流暢凌厲,迅疾如風。
那劍刃閃爍的寒光猶如流星一般時隱時現,足能晃了人的眼睛。
她側過臉,忽見立在樹下的小孩兒正望著院子裡衣袂攜風的青年,自己也在那兒胡亂揮動著手裡的小木棍。
戚寸心笑起來,饒有興致地看了好一會兒。
練完劍後謝緲去了浴房,回來時已換了身衣裳,他的烏發有些湿潤,走近室內時瞧見戚寸心不但已經醒來,還縮在被窩裡看書,他步履一頓。
戚寸心抬眼望向他。
隻這麼一瞬,他便走到床榻前來,俯身親吻她的臉頰,卻帶了點負氣的意味,隨後他在床沿坐下,問她,“娘子,我與你在東陵時,你替我穿衣的事都告訴他了?”
“……啊?”
戚寸心反應了一會兒,她望見眼前這青年的眼睛,莫名有點心虛,“星星上回衣裳穿錯了,我同他說這話原是哄他的。”
“我隻是不會穿蠻夷的衣裳。”
他靜默地看著她片刻,隨後才道。
“我知道。”
戚寸心敷衍地點點頭,隨後伸手抱住他,“我要起床洗漱了。”
謝緲不說話,卻攬住她的腰身將她抱起來,走到屏風前才將她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坐著。
“今日是中秋,過節就要穿得顏色鮮亮些,”戚寸心坐在桌案上晃蕩著雙腳,指著打開的箱籠對他道,“緲緲你給我挑吧。”
謝緲不言,從中挑出一件丹橘綾羅裙來,而後回頭來看她。
“這件好,很適合秋天。”
戚寸心點頭朝他笑得燦爛。
換衣洗漱再梳妝,直至春喜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說早膳已經擺上桌,她才穿著謝緲新給她買的兔子繡鞋,開開心心地牽著他的手出去。
用過早膳,戚寸心便與春喜一道在廚房裡忙著做月餅,這兩日外頭有木匠專賣做月餅的模子,春喜買了些回來,其中還有幾個兔子小貓小狗的模子,是專給謝濯星買的。
小濯星和戚寸心一塊兒在案板前做小兔子玩兒,而謝緲在廊上看書飲茶,小黑貓在他懷裡呼嚕呼嚕的,他聽見廚房裡傳來謝濯星和戚寸心的笑聲,便低眼看向懷裡的小黑貓。
一人一貓面面相覷。
最終,他站起身,將書隨手扔到椅子上,小黑貓則迅速跑下去了,搖晃著尾巴在院子裡竄來竄去。
謝緲走下木廊,才至廚房門口,便見謝濯星和戚寸心的臉上都沾了白色的面粉。
像兩隻花貓。
“我做的兩個小兔子都給娘親。”
小濯星戳了一下兔子月餅,對戚寸心說。
“那小貓月餅呢?”戚寸心問他。
“給父親。”
他笑起來,鼻尖沾著的白色面粉襯得他看起來又可愛又好笑。
“我自己吃小狗的。”
他說。
謝緲立在門口看了一會兒,院內風聲簌簌,可卻襯得他好安靜,淺金色的光線裡,他的眼睛微微彎起。
黃昏時分,春喜讓隨行的濯靈衛幫著將一隻又一隻的花燈掛上樹梢,待天色才暗下來,滿樹的花燈閃爍著暖黃的光色,照得這院中明亮至極。
徐山霽與子茹千裡迢迢從月童而來,也是此時才至。
縱然徐山霽如今在兵部任職,可他對美食一向很有心得,也從不避諱自己下廚,如今來了這麟都小院,他袖子一挽,也沒歇口氣,便與子茹都進了廚房。
天色徹底歸於漆黑時,莫宴雪與關家寨的女寨主關秋染也來了。
今夜的月亮格外圓融,盛大的清輝散漫落地,外頭有燃放煙火鞭炮的聲音,而院中眾人圍坐一桌,已至開宴時分。
徐允嘉與徐山霽都有些拘謹,畢竟是與帝後同桌,他們遠不如莫宴雪與他的妻子關秋染這樣的江湖客來得恣意。
“莊主和周老的身體都好著呢,我來的時候,他們硬要我給你和星星帶禮物,你是不知道,若隻是莊主和周老也就罷了,你那些個師兄師姐也來湊熱鬧,塞滿一馬車,我和你嫂子都沒地兒坐……”
莫宴雪才聽戚寸心問起周靖豐與莫韌香,便來了勁,竹筒倒豆子似的,“還有某些個不在山莊裡的,天南海北的,半道上我都能收到他們託人帶來的物件兒。”
“我也有禮物送先生和師娘,還有各位師兄師姐,這遊山玩水了一程,買了不少的東西,隻怕二百五十哥此番回去,也仍要帶著一馬車的禮物了。”戚寸心說著便笑起來。
“……若是有我的份兒,也不是不成。”
莫宴雪喝光了杯盞裡的酒,也笑了一聲。
“自然是有的。”戚寸心忙點頭。
天下歸一,如今周靖豐已不在九重樓中,真正與莫韌香在石鸞山莊中歸隱終老,如今倒也是真正得了逍遙快活的日子。
值此中秋團圓的夜,幾人在桌前說說笑笑,也不知幾時,最終謝濯星在飯桌上睡著了,謝緲俯身將他從戚寸心的懷裡抱起來,轉身去了臥房。
謝緲不在,徐允嘉與徐山霽便松了口氣似的,兩人闲聊喝酒沒個完。
“姑娘,姐姐如今身子重,不然她也是想來的。”
子茹眉眼含笑。
“過幾日我們便要啟程回月童了,回去之後,你我一塊兒去看看她。”戚寸心正在瞧裴湘的信,聽見子茹提及子意,便抬眼看她。
自徐山嵐從戰場回來後,便與裴湘成了親,他們的女兒兩月前出生,依照裴湘與徐山嵐的約定,女兒隨她姓裴。
裴湘寄信來,便是想請她在信上所書的名字中,挑揀出一個好的。
夜愈深,院中有一片清凌凌的月光與燈火交織,戚寸心坐在廊椅上,等著謝緲從屋中拿了披風來裹在她身上,她便牽著他的手走出院門。
長巷是寂靜漆黑,但他手中提燈,照亮兩人腳下的路。
夜風還不算凜冽,攜帶滿城的桂花香迎面而來,他和她的步履一樣輕快。
街市上仍舊熱鬧,行人來來往往,摩肩接踵,穿過街市人群,戚寸心手上便多了幾個油紙包。
護城河裡半數的河燈燃盡了短蠟,但還有大半仍在閃爍著橙黃的火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勾連一片朦朧的倒影。
風吹著他的烏發,殷紅的發帶隨之而晃蕩,他始終牽著她的手,提著燈在她身邊。
“以前常在想,什麼時候才可以過上這樣的日子,好好的節日就該人人都帶著笑臉,這河裡就該漂浮著這麼多的河燈,”她的聲音在風裡,那樣柔和悅耳,“現在我和你站在這裡看燈,又覺得這一切美好得像一場夢。”
他唇角微揚,專注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人群裡傳來一陣鼓掌叫好的聲音,戚寸心回頭,正見那雜耍賣藝的年輕男子正噴出一陣火焰來,那火光照得圍觀的人面色都是紅的。
橋上聚集著幾名衣著光鮮的男女,或吹洞簫,或撫瑤琴,或弄琵琶,絲竹管弦之聲入耳,眼前所見,無不是漢人的衷情。
這裡原本是被伊赫人強佔了三四十載的地方,但它似乎是在伊赫人被趕出中原後的某一場雨裡便被濯洗得幹幹淨淨。
每一個人都沉浸在這中秋佳節的喜悅裡。
身在這樣的熱鬧風光裡,戚寸心也滿心雀躍,拉著謝緲在街邊的餛飩攤前坐下,她並不餓,隻是聞見香味,一時嘴饞,便對謝緲道,“我們兩個人吃一碗好不好?”
她拽了拽他的衣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