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多陰暗的心思曾幾何時不止一次地在他心底這樣叫囂。
夢裡所見本是他心內最深的欲望。
可是此刻,他卻對她說,怕她不開心。
戚寸心將他抱得緊緊的,嘴上卻說,“你該慶幸你沒有那樣做,不然我一定會罵你。”
他不說,她也知道,他一定是因為自己嘗過那樣的滋味,就在紫央殿,他被囚於昏暗的殿室,戴著沉重的镣銬,每行一步都會拖著地面的鐵索發出森冷的聲響……
晨光暮影的輪轉都變得很漫長。
所以,他才會舍不得。
“應該不止會罵我。”
謝緲彎起眼睛,摸了摸她的腦袋。
值此晨光大好的清早,霧氣早在大盛的日光裡散了個幹淨,兩人起床後洗漱完畢,便在桌前用早膳。
“姑娘!”
子茹匆匆跑上階,還未進殿便開口喚。
直至她踏進殿門瞧見坐在戚寸心身側的謝緲,便當即垂首行禮,“陛下。”
“徐世子走了?”
戚寸心端著小碗,問她。
今晨徐山嵐便要離開月童,她特地讓子意與子茹出宮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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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是走了,但是,”子茹氣還沒喘勻,便接著道,“但是今早裴小姐也去城門口了。”
“湘湘也去了?”
戚寸心有些驚詫,她顧不得用飯,湯匙碰撞碗壁發出清晰的聲響,“她去給徐世子送行?”
“是的。”
子意進殿來,朝帝後二人行了禮,隨即接話道:“奴婢親眼瞧見裴小姐將半塊血紅的玉珏送給了徐世子。”
“血紅的玉珏?”戚寸心有點摸不著頭腦。
“血玉珍貴,一向是裴家兒女的定親信物。”謝緲抿了一口茶,語氣透著幾分漫不經心。
“奴婢的確也聽到了信物二字……”
子意今晨帶著子茹趕至月童城門口時,天色還未亮透,灰蒙蒙的,霧氣繚繞一片,馬車轆轆的聲音戛然而止時,那車上便下來一年輕女子。
正是裴府大小姐裴湘。
她未脫下一身素服,仍在為裴寄清守孝,被身邊的婢女扶著,素白的裙袂在晨風裡搖曳。
“徐山嵐。”
她開口,抬眼看向馬上的青年。
身披盔甲的青年才一聽她的聲音,瞧見她在面前站定,他便有些不知所措,躊躇了一會兒才下馬來,喚了一聲,“裴小姐。”
“我喜歡風箏,尤其是蜻蜓風箏,七年裡,每回我生辰時都會有一隻蜻蜓風箏落進我院裡,即便我不在月童,風箏也是照落不誤,”裴湘垂下眼睛,打量自己手上那隻濃墨重彩的蜻蜓風箏,“今年可巧,風箏落了兩回,這隻便是昨日剛落的。”
徐山嵐聽見她的這番話,嘴唇不由緊抿起來。
她的衣裙白得像雪,可她手上的風箏色彩卻亮得晃人眼睛,他不自覺地將手往身後藏了藏,他的掌中還殘留著一點彩墨。
怕色彩易褪,他特地選了最好的彩墨。
“我聽皇後娘娘與你們侯府的二公子說……”
“沒有的事。”
她話才說一半,他便忽然打斷她。
裴湘沉默片刻,那雙眼睛靜盯著他,隨後才道,“我知道在新絡時你替我請過救兵,我也知道這風箏是誰的,我沒有多少耐性與世子拐彎抹角。”
“我裴湘這輩子最後悔的事,便是在祖父在世時,忤逆他太多,孝順他不夠,他看人,比我看得清楚。”
徐山嵐乍聽她此言,他一瞬抬頭,仿佛隱隱覺察出了什麼,卻又有些不敢信,“裴小姐……是何意?”
“這半塊玉珏是世子當初退還裴府的。”
裴湘抬手,原本藏在她衣袖底下的手掌展露出來,露出其中殷紅如血的半塊玉珏,“若今日世子願意收下,便是你我重續舊約,若世子不願收下,那麼便當我今日隻是來替世子你送行。”
她一番言語看似隱晦,其實也無比直白,更加坦蕩瀟灑。
徐山嵐怔怔地看著她手中的半塊玉珏,他嘴唇動了動,多年隱忍的心思此刻在胸腔裡翻沸,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可還沒觸碰到她手中的玉珏,他又忽而停滯。
他對上面前這年輕女子的一雙眼睛,無論過去多少年,他發現她的這雙眼睛在她心頭還是一樣的難忘。
“裴小姐,這不是兒戲。”他的嗓音有幾分艱澀。
“若非是深思熟慮,我今日也不會來。世子也應該知道我的過去,若世子介意,也是人之常情,這天下好的女子多的是,世子也能從中覓得良偶。”
她說著,便要收手,豈知站在她面前的青年瞧見她要收回去,便急匆匆地抓住她的手。
一霎寂寂,目光相觸,他像是被火焰燎了手掌似的,一下縮回去,“是那蘇雲照有心欺你騙你,你非聖人,又如何能夠辨別他的真正心思?”
他的手指蜷縮起來,“也怪我。”
“怪我還沒與你爭取過,便先交還了這信物,錯失了你……”
這一瞬,徐山嵐終於鼓起勇氣,伸手拽著她手裡那枚玉珏的流蘇,將玉珏握進自己的手裡,可一身的盔甲壓得他肩有些沉,他望著她,說,“可我要去綏離了。”
“我要守孝,也會等你。”
裴湘定定地回望他。
“裴湘還有一事請求世子,若世子不答應,此約仍舊不作數。”
“什麼?”徐山嵐問道。
“你我的第一個孩子,要姓裴。”
裴湘的聲音平靜。
“孩,孩子……”徐山嵐的臉有些發燙,他不防她才說要重續舊約,接著便說起了孩子,他有點暈暈乎乎的。
“裴家隻有我了,而你是永寧侯府的世子,自然沒有入贅我裴家的道理,按理來說,我應該另外物色一個贅婿入我裴家門下,但我如今更願意相信我祖父的眼光,也……”裴湘抿了抿唇,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也對世子這一番的情意心懷觸動,所以這唯一折中的辦法,便是我們生的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都要姓裴。”
浮霧仍未散,這晦暗的天光下,城門前冷冷清清,徐山嵐總覺得這像是一場美夢,能夠打破它的,也許隻有遠在邊關的號角聲。
“好。”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沉重的城門在吱呀聲中緩緩打開,一百多名崇光軍騎馬自城門魚貫而出,馬蹄聲聲,催人生離。
徐山嵐在霧靄晨光裡牽著韁繩回過頭,他意氣風發,望向靜立在不遠處的那一道纖瘦素白的身影,朗聲道:
“裴湘,等我從戰場上回來,我們就成親!”
第120章 番外三
九月初秋。
父兄皆在戰場,徐山霽與子茹的婚儀並未大辦,隻是請了些親朋好友,在一個晴日裡拜了堂,結為夫妻。
子茹做了新婦,當夜跟隨戚寸心從永寧侯府回到皇宮的便隻有子意一人,徐允嘉領著濯靈衛一路護送戚寸心入宮至皎龍門才行禮告辭。
盛大的月輝照得遠處的殿宇的輪廓越發巍峨神秘,秋夜裡的風似乎是幹燥的,吹去幾分朦朧的酒意,戚寸心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
遠處有十數名宮娥手中所提的宮燈便如移動的星子一般,在茫茫夜色裡逐漸奔來,她定睛看了會兒,忘了要往前走。
“娘娘。”
柳絮等人走近了些,先行了禮,在抬首時,她瞧見戚寸心面上似有幾分醉意,便忙遣人去御膳房要醒酒湯。
但柳絮與子意扶著戚寸心還未走入宮巷,便遇上了天子御輦,少年天子端坐御輦之上,一身朱砂紅的龍袍,金線龍紋在袖間衣袂閃爍光澤。
所有的宮娥宦官伏低身子,不敢看天子下輦,直至他走到皇後面前,牽起她的手帶她重新坐上御輦,抬輦的宮人才直起腰身,往陽宸殿去。
懷裡的姑娘有點迷迷糊糊的,靠著他也不說話,少年伸手捏住她的下顎,於宮人手中搖晃的宮燈散出的明亮光色中,垂眼打量起她微微泛粉的白皙面頰。
“喝酒了?”
他的嗓音如澗泉,也如弦上泠泠之音。
“嗯,侯府的花釀很甜。”
戚寸心抱著他的腰不撒手。
即便此時無人敢瞧御輦之上,少年也仍舊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她的腦袋,一時沒說話。
“緲緲。”
她在他的懷裡抬起頭。
“嗯?”
他應了一聲。
“月亮在那兒。”她說。
謝緲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那裡是月童皇宮的最高處,是當年篤信玄風的昌宗命人修建的濯露臺。
曾是昌宗修行打坐之地。
今夜的月亮渾圓,從此處看,濯露臺便像是最為接近它的地方。
“想去那裡嗎?”
他伸出手,指向在月影裡的濯露臺。
戚寸心卻按下他的手,皺著眉,十分認真地對他說,“不要指月亮,不然耳朵會壞的。”
他有點迷茫,“誰說的?”
“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