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戚寸心的臉頰忽然有點發燙,她一下撇過臉,“是你忽然要說這個的。”
明明那看起來,好像還是有點遙遠的一件事。
他仍有心結未解,她也還沒做好準備。
謝緲不言,片刻後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將她的臉扳過來,起初他似乎還有點掙扎,可是他看著她好一會兒,到底還是一個佔有欲十足的吻落下,糾纏著她的唇齒,幾欲奪走她的呼吸。
他終究心甘情願地沉溺,耗空他的理智,瓦解他的心神。
冷雨拍窗,燭影空照。
淅淅瀝瀝的春雨掩去滿室銀鈴的輕響。
料峭春寒因小半日大開的窗棂而入了骨,翌日早朝時,一眾朝臣發覺那坐在龍椅上的少年帝王會時不時地輕咳幾聲,於是不少臣子連忙俯首恭敬勸慰起少年天子千萬保重龍體。
天子神情恹恹,忽而抬手將一本奏折扔下階去,隨後淡聲令濯靈衛統領徐允嘉將那上奏充盈後宮的官員給拖出去打板子。
殿內的朝臣們聽著外頭那人的慘叫,無不是眼觀鼻鼻觀心,生怕火燎到自己身上。
“社稷,”天子輕聲嗤笑,眉眼清冷,“被蠻夷佔據的半壁江山才是爾等該夙興夜寐,為之憂心的社稷,而非朕的後宮。”
“既諫言之風不死,朕也不好充耳不聞,但諸位還須謹記,朕要聽的是國策,而非家法,否則,”他的語氣帶了幾分漫不經心,其間的壓迫感卻令朝臣一時噤聲屏息,不敢動彈,“這天敬殿的柱子便留給諸位愛卿死諫。”
不少朝臣冷汗涔涔,所有人垂首齊聲應,“謹遵陛下聖諭。”
新朝的天子非是仁慈之君,他尚在東宮做太子時,朝中便已有不少人或聽聞,或領教過他的狠厲手段。
隻是打了一人板子,未取其性命,這已很是出人意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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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早朝,謝緲也未坐鑾駕,隻是邁著輕緩的步履走在朱紅宮巷裡,徐允嘉等人跟在他的身後,隻聽得天子偶爾輕咳幾聲,也未有人敢抬首。
“陛下,董大人的意思是如今北魏朝堂之中對於漢人的抵觸仍然很大,雖有漢人為官,但都不是什麼要職,可如果這聞汀能助吐奚渾扭轉戰局,從長遠來看,一旦北魏皇帝開始重用漢人,或可使北魏的漢人百姓因此而對其朝廷心生期望。”
徐允嘉口中的“董大人”,便是當初去東陵接謝緲回南黎的董成祿,他是謝敏朝的家臣,自謝敏朝登基為帝之後,便奉命入北魏麟都,成了管束潛伏於麟都的歸鄉人的少使。
春風吹著謝緲紫棠色的衣袂,日光照在衣袂邊緣的金絲龍紋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澤,他咳嗽了一聲,扯了扯唇,“蠻夷用了三十幾載將北魏的漢人百姓置於賤奴之身份,如今要他們放棄伊赫血脈最為尊貴的論調,與漢人平起平坐,這遠非一日之功。”
在北魏,漢人殺伊赫人,須以命償命。
而伊赫人殺漢人,則隻要賠款一隻毛驢的價錢便能免於牢獄之災,更可以免於一死。
這已是北魏推行了三四十年的律法。
受此律法所困的北魏漢人百姓不知凡幾。
少年天子驀地停下步履,明淨的眉眼在此間天光裡透著幾分凜冽霜寒,“這個烏落宗德不能留。”
回到陽宸殿時,殿門仍是緊閉的。
謝緲推門而入,殿內光線晦暗,隻燃著幾盞燈,窗棂盡合,寂靜無聲。
但細碎輕盈的銀鈴聲忽而響了一下。
謝緲掀了簾子走入內殿裡去,隔著幔帳隱約望見床榻上鼓起的一團小山丘,她咳嗽了幾聲,在裡頭動了兩下,也許是聽見動靜了,她轉過頭來,隔著纖薄的幔帳看見他。
“你打人板子了?”
或因傷寒的緣故,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發悶,還有點氣弱。
“若非是你,我該殺他。”
走上前在她的床沿坐下,少年的語氣帶了幾分漫不經心。
小黑貓從被子裡冒出個腦袋,一見他就喵喵叫著,搖晃著毛茸茸的尾巴跳到他的懷裡。
戚寸心窩在被子裡,望著他說,“又不是貪墨害命之類的大罪,隻是給你上個折子而已,你不聽就是了,犯不著治人死罪。”
他不應聲,隻是拎著貓的脖頸兒將它放到榻上,然後俯身要去將她抱起來。
戚寸心卻躲開他的手,裹著被子翻身到了床榻裡側,她回過頭來瞪著他,很顯然還在生他的氣。
兩個人一時就這麼對峙著。
“窗是你開的。”
他看著她片刻,隨即冷靜地陳述。
“你就不能記得關嗎?”
戚寸心紅著臉,隔了一會兒才想到反駁的話。
她都不敢多回想今晨柳絮來送湯藥時的那副神情。
實在是……太丟臉了。
“好。”
他輕輕頷首,伸手連人帶被子一塊兒抱進懷裡,雙臂鎖著她,認真地說,“下次,我會記得的。”
第117章 最幸運
盛夏時節,在緹陽的大將軍宋憲大敗北魏敵軍,北魏將領殷長歲領著殘部狼狽逃至沃安境內,卻收到北魏丞相烏落宗德死於塗州的消息。
殷長歲悲憤之下,引頸而亡。
兩月前,南疆軍首領岑琦松化解了北魏大將軍吐奚渾身邊的副將聞汀的滅蠱之法,聞汀幾戰失利,而吐奚渾不顧聞汀勸阻,強令北魏漢人軍在松雲城一戰中打頭陣,這種將漢人推出去自相殘殺的行為,令南黎永寧侯徐天吉抓住了機會。
當年大黎被迫南遷時,有不少跟隨謝氏皇族南遷的將士和百姓與這些北魏漢人軍來自同一片故土。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不少北魏漢人軍都是被強徵來的,他們從未得到公正的對待,彼時一聽鄉音,一憶故土舊朝,便有不少人丟盔卸甲,失了鬥志。
幾萬漢人軍歸降南黎,這消息送到北魏便令皇帝呼延平措大為震怒,時逢北魏丞相烏落宗德正奉命鎮壓豐城由流民聚集而成的漢人起義軍,樞密院院使吾魯圖等人向呼延平措進了讒言,言烏落宗德以權謀私,他一生無子,要漢人與伊赫人擁有同等地位,實則是為了他的義子殷長歲鋪路,要殷長歲在朝堂站穩腳跟。
呼延平措盛怒之下,罷免烏落宗德,將其貶至塗州,並令在邊關的吐奚渾將聞汀處決。
六月初三,烏落宗德於塗州服毒自殺。
近來南黎幾戰告捷,士氣大增,無論是朝堂之上的臣子們亦或是南黎的百姓們,無不為之歡欣。
他們看到這位年輕的帝王正肩負著南黎收復失地的希望。
昨日還是豔陽高照,今晨卻落了些小雨,不知是不是戚寸心,謝緲與周靖豐等人去裴家墓園祭拜裴寄清的緣故。
柔軟雨絲拂面,像是久別的魂靈在無聲地問候。
徐允嘉朗聲將最近幾戰的捷報逐字逐句地讀給死去的人聽,裴湘與尤氏相扶著立在一旁,眼眶都有些泛酸。
“裴公,你可聽到了?”
周靖豐看著墓碑上深深镌刻的字痕,“長此以往,何愁北魏蠻夷不能為我南黎所逐啊?”
裴寄清半生都在渴求以戰止戈,但他至死都未見過幾回南黎如今這般揚眉吐氣的強硬之姿。
周靖豐不由嘆了口氣,“你啊,若是那夜肯隨我離開,如今應當已與我在你府中手談喝酒了吧?”
裴寄清死的當夜,其實不隻是謝敏朝的濯靈衛去見過他,周靖豐也不顧當年“絕不插手謝氏皇族之事”的諾言,想要搭救這個半生為政,垂垂老矣的舊友。
他要救這舊友,可舊友卻鐵了心,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埋葬鳳尾坡的真相。
他是親眼看著裴寄清服毒的。
時至今日,仍歷歷在目。
一時間,周靖豐的眼眶有些微熱,但他瞧了一眼挽起衣袖,正在後頭除雜草的戚寸心以及乖乖站在她身側,時不時伸手也掠下幾片草葉的少年天子,片刻後他又展露一個笑容來。
“今日是給你送好消息來的,我這把老骨頭,也懶得哭哭啼啼的。”說著,周靖豐將掛在腰間的酒葫蘆摘下來,微風吹得他月白的衣袖微蕩,他拔了壺塞,仰頭灌了自己半壺酒。
花白的胡須沾了些許酒液,也許是雨珠,他喟嘆一聲“好酒”,隨即笑著將剩下的半壺酒盡數灑在舊友的墓前。
葫蘆空了,他隨手一扔,瀟灑落拓。
墳墓周遭的雜草都除盡了,隻餘下頂端一朵被雨水拍打得搖搖晃晃的小花,它看起來精神抖擻,以柔軟的花瓣仰望著這片煙雨天光。
明亮暖黃的顏色,好似天生具有最為雋永的生命。
“緲緲,舅舅一定在看著我們呢。”戚寸心牽起身邊少年的手,望著那朵隨著雨珠微風而晃蕩的小花,“你做得這麼好,他一定很開心。”
少年是沉默的,但聽她的聲音,他的目光落在那顏色明亮絢麗的花朵之間,嫩綠的根莖草葉向他展露著鮮活的生機。
他微抿起唇,下意識地握緊了她的手。
回宮的路上,馬車路過永寧侯府,戚寸心特地命徐允嘉停車,待子茹紅著臉向她謝了恩,轉頭跑下馬車時,戚寸心掀了簾子,一手撐著下巴往外瞧。
徐山霽就立在侯府大門前,時不時地往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裡張望著。
他終於看見子茹了,那雙眼睛亮起來,隨即便露出燦爛的笑臉。
戚寸心放下簾子來,和子意相視一笑。
謝緲近來政務繁重,常在御書房見朝臣商議要事,南黎如今也算打了幾個大勝仗,而北魏最有機會令伊赫人與漢人共融相親,鞏固民心的丞相烏落宗德已死,這接下去的仗要怎麼打,要如何布局,這都是重中之重。
隻是坐馬車回宮的這麼一會兒,他便靠在戚寸心肩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路,馬車入了宮門,在玉昆門停下之後,謝緲便要去御書房見朝臣,繼續商議戰事。
戚寸心被他抱在懷裡,她有點不太好意思,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小聲地說,“緲緲,很多人。”
柳絮與一眾宦官宮娥都已等在不遠處,一旁還守著一隊禁軍。
“晚膳前我就會回來的。”
他摸了摸她的腦袋,還是有點依依不舍,“你要等我。”
“知道了。”
戚寸心也摸摸他的後腦勺。
雨絲點滴落在人的臉頰,涼沁沁的,繚繞的霧氣將這滿宮高檐減淡幾分顏色,戚寸心站在原地,看著那少年天子挺拔清瘦的背影。
可是他忽然停下來了。
已經不算近的距離,她在煙雨朦朧間隱約見他轉過身來,玄黑的衣袂在風中微蕩著。
戚寸心彎起眼睛,朝他招了招手。
大半日的時間過去,陽宸殿傳晚膳時,謝緲果然準時回來了,雨沒停,他也未讓人撐傘,衣帶雨露,披星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