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霜面露笑意,還是雙膝跪地,行了大禮。
殿門大開著,霧氣散去些許,天光落入殿內,戚寸心看見那個一向習慣了做奴婢時卑躬屈膝的女子此時迎著光往殿外去,她的脊背猶如翠竹一般直挺。
檐外雨絲飄飛,冬霜取了柳絮遞來的紙傘撐開來,朝她含笑道謝,便一手略提裙袂,走下石階。
煙雨朦朧之間,她忽見迎面而來的一行人。
由一名婢女攙扶著朝陽宸殿來的趙棲雁才用手帕輕捂著嘴咳嗽幾聲,抬眼時便猝不及防地在迎面的傘檐下望見那張她憎恨了好久的一張臉。
偌大的一片漢白玉石鋪就的空地上,這兩個曾因一個男人而針鋒相對的女子狹路相逢,卻是各有各的形容消瘦,清癯病骨。
“你竟連他的孩子也不留。”
趙棲雁的目光停在她平坦的腹部,聲音有些虛浮無力。
“一個從來不愛你的男人,你還要為他鳴不平嗎?”
冬霜彎起眼睛,語氣平靜。
“他倒是愛你,可你將他棄若敝履。”
趙棲雁說著,蒼白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個自嘲似的笑容,“他這樣擅長偽裝欺騙的人,最終卻被你騙得徹底。”
她忽而收斂笑意,“這是他該得的報應。”
可憐她一顆真心錯付,自以為嫁給了一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子,卻不想他從來都是虛情假意,為著權力而玩弄她的感情。
時至如今,趙棲雁終於恍悟,一切都是冬霜的故意為之,故意要趙棲雁發現謝詹澤與她的私情,故意要趙棲雁一次又一次地識破謝詹澤虛假的深情。
要她妒,要她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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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她對謝詹澤這個男人徹底失望,要她認清謝詹澤若登皇位,她趙棲雁也未必能夠做她的皇後的事實。
“我該謝你。”
趙棲雁望著她,忽然說。
一個虛情假意的男人,遠沒有她自己的性命,她家族的前途重要,在與父親交底的那日,在九璋殿燃起熊熊烈火的那日,她便已經想得很明白了。
午後雨勢減弱,綏離收復的喜悅籠罩於整個南黎宮廷,新朝初立,南黎便得此大快人心的好消息,月童城內的百姓更是喜氣洋洋,那是久渴的人,終於得見甘霖。
謝緲在早朝重新任命宋憲為招遠大將軍,與崇英軍統領丹玉一同渡仙翁江至緹陽,抗擊北魏的另一路夷兵。
之前岑琦松帶來月童城的五萬南疆軍如今也已經遠赴綏離,與他的兒子岑烏珺匯合。
徐天吉與岑琦松父子在綏離,宋憲與丹玉在緹陽,兩路大軍共抗北魏,此戰,勢要乘勝追擊。
朝野上下,莫敢不從。
“陛下,這是滌神鄉送來的消息,北魏已派遣聞汀為大將軍吐奚渾的副將,”已經升任濯靈衛統領的徐允嘉將信件奉上,又道,“據在北魏的歸鄉人所得的消息,這聞汀是早年投降北魏的那批文官的後代,他的祖母是南疆人,他應該對南疆的蠱蟲有所了解,北魏派遣他去吐奚渾的軍中,隻怕便是為了克制南疆軍。”
“他們肯用漢人了?”
戚寸心聽見了,湊過來看了一眼謝緲手裡的信件,不由驚詫地問。
“北魏丞相烏落宗德向來主張給予漢人與伊赫人同等的地位,這聞汀是他舉薦的?”謝緲隨意地將信件擱到御案上,語氣冷淡。
“是。”徐允嘉低首應聲。
這一瞬,戚寸心忽然想起那個夜晚,在山野的風聲裡,那個叫做殷碎玉的少年曾同她說,他的義父會給漢人與伊赫人同等的地位。
隻要他和他的哥哥能夠在北魏的朝堂裡站穩腳跟,漢人從北魏的賤奴變成子民,就是有希望的。
原來烏落宗德,真的有此抱負。
“呼延平措是被朕氣得狠了。”
謝緲輕笑一聲,眉眼之間笑意微瀾,神情卻是冷的。
徐允嘉告退後,陽宸殿內寂靜下來,偶爾可聞殿外點滴的雨聲,戚寸心再將案上的信件拾起來看了看,她轉頭對身邊批奏折的少年帝王道:“緲緲,這消息須得送到綏離去,讓岑琦松他們防備著這個聞汀。”
“嗯。”
謝緲輕應一聲,朱筆批奏折的間隙,他還騰出另一隻手來摸了一下她探過來的腦袋,“徐允嘉會遣人去送。”
雨聲沙沙的。
她在旁邊沒有了動靜,少年筆尖一頓,側過臉時,卻正好對上她那一雙清亮的杏眼。
她一手撐著下巴,安靜地在看他。
他的目光落在她鼻梁上的那顆小痣,紅得猶如他筆尖沾染的朱砂一般。
忽的,
戚寸心見他擱了筆。
“怎麼……”
她有點疑惑,可還沒問出口的話被他俯身的親吻給淹沒於喉嚨,銀鈴聲細碎輕響,他修長的指節攥著她的手腕,將她壓在御榻上。
“今日是娘子的生辰。”
他的氣息這樣近,清冽微甘,迎面拂來。
那一雙猶如琥珀一般剔透漂亮的眼睛輕輕彎起來,他親了一下她的鼻梁,撒嬌似的,“我不要批折子了。”
他的語氣輕盈,眉眼間盡是少年氣。
第116章 兩個人
明明是午後,但檐外煙雨朦朧,天光始終是晦暗的。
殿門緊閉著,內室裡燭影昏暗,淅淅瀝瀝的雨聲拍打著窗棂,又敲擊著戚寸心的一顆心髒,令她不由在這少年清冽冷沁的氣息裡大腦翻沸混亂。
有一瞬,
她以為自己回到了那晚。
在擷雲崖下的農家院,那時她的視線是模糊的,看不太清他的臉,可是那夜窗外滴答的雨聲以及他近在咫尺的呼吸聲,都是那樣清晰地刺激著她的感官。
那夜她擁抱他,接受他,又害怕往後再也見不到他,她忍著不哭,卻先感受到他湿潤的淚意落在她的肩頸。
此刻的雨,與那夜何其相似。
可他的手是暖的,吻是溫柔的,望著她的一雙眼睛也是彎彎的,像月亮一樣,那麼剔透漂亮。
案上的朱筆被他的衣袖拂過摔落在地上,燈籠柱裡的火光灼燒跳躍,在光可鑑人的地板上映出模糊的兩道影子,他的呼吸那樣近,手指輕觸她潮紅的面頰,他的喉結微動,垂首親吻她的眼睛,又撒嬌似的用臉頰輕蹭她的脖頸。
在一片燭火未能照盡的陰影裡,他望向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好似滿是潮湿霧靄,又那麼羞怯。
戚寸心忍不住捧住他的臉,親了他一下。
他那麼開心。
纖長的睫毛眨啊眨,抿唇笑了一下,又輕輕地啄吻她的臉頰。
你親我一下,我親你一下。
最終,戚寸心趴在他的懷裡,忍不住笑出聲來。
親吻使人神思混沌,她沒一會兒大腦又變得空白一片,可是,她忽然察覺到他頓了一下,連氣息都變得十分克制。
她緊閉的眼皮動了動,睜開眼睛時卻見少年已經直起身坐在她的身側,一身紫棠色的龍袍散了幾顆玉扣,微敞的衣襟露出半邊白皙精致的鎖骨。
他微垂著眼睫,隔了一會兒,恍惚抬眼對上她的目光,他忽然伸出手輕輕貼在她的腹部。
衣料隔絕了他手掌的溫度,她坐起身來,裙袂在燈影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這樣,”
他的聲音變得很輕,“會有小孩的。”
那一雙眼睛褪去沉淪情/欲,甚至於變得有些過分清冷沉靜,他望著她,認真地問,“戚寸心,那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戚寸心愣愣地回望他,她的臉頰燒紅了,起初還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說這個,可是看著他,她又逐漸察覺出他的情緒似乎不太對勁。
“緲緲不喜歡小孩嗎?”
她與他對坐著,問他。
他卻抿著唇,一言不發。
倒不是他不願說,戚寸心看他微擰的眉頭便知,他也許是一時不知該如何向她表達他別扭的心思。
門窗緊閉的殿內有些憋悶,戚寸心側過身去,將床榻裡側正對著的那扇窗推開些,點滴雨水趁勢落在她的手背,一片噼啪的雨聲連帶著料峭的春風迎面拂來。
她抱著雙膝和身側的少年坐在窗前觀雨。
在這樣暗淡的天色裡,他的側臉透著一種稍顯蒼白的冷感,嗓音清泠如澗泉,“戚寸心,我怕你疼。”
戚寸心聞言,偏過頭看向他,少年的面容在此間湿潤青灰的天色裡,格外有種謫仙似的明淨之色,教人移不開眼。
“隻是因為這個?”
她問。
“我們兩個人,不好嗎?”
他卻反問。
少年眼底壓著幾分迷茫,在滴滴答答的雨聲裡,他是這樣認真地凝望她的面龐。
戚寸心沉默片刻,盯著窗外那片雨幕,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才說:“現在我們兩個人就很好。”
她的手肘抵在湿潤的窗棂上,一隻手撐著下巴,“但要是以後我們真的收復了失地,我們就可以去遊記上的每一個地方,帶上芝麻,到那個時候要是有一個小孩,我們也帶著他去。”
從未領略過父子溫情的人,本能地抵觸起自己成為父親的可能,他是茫然無措的,也許是謝氏父與子之間的惡果,令他有種那就是血脈傳承的錯覺。
戚寸心知道他不單單隻是怕她疼,他或許是將那些惡語當了真,真的以為自己是一個瘋子。
少年不知她此刻在想些什麼,隻見她走神,便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臉頰。
“你好像很喜歡小孩。”
他忽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