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寸心敏銳地抓住其中的字眼。
“鄭姑娘竟不知道?”蕭桑阮有些詫異,但見戚寸心一副茫然的神情,她便皺了一下眉,“那姑娘可真該好好問問你這婢女,我不記得你們漢人的奴婢,可以不經主人的同意,便私下婚配。”
忽的,子茹摘下銀蛇彎鉤迅速拋出去,蕭桑阮的臉色一變,當即後退躲閃,那鋒利的鉤刃下一刻便嵌入門框之中。
蕭桑阮險些摔倒,勉強穩住身形之後,抬眼便望見子茹那雙帶著冰冷殺意的眼睛,她心下凜然,面上也是一陣青一陣白,但到底還是氣衝衝地轉身走了。
“子茹,什麼婚書?你要嫁給誰?”戚寸心坐直身體,她想起蕭桑阮方才說過的話,便又問,“岑家寨的岑烏珺?”
岑烏珺是岑家寨族長岑琦松的次子。
“姑娘……”子茹動了動嘴唇。
“岑烏珺跟隨他父親來瞧蕭、豐兩寨的引水渠時,他瞧上了子茹,便……遣人來問過她的意思。”
子意跪下去,“姑娘,子茹她是想……”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戚寸心打斷:“是想與岑家寨結這門親,好方便我上天燭峰見大司命?”
“不,姑娘。”
子茹也跪下來,“這隻是其一。”
戚寸心看著她,泛白的唇微動,“那你告訴我,其二是什麼?”
子茹迎上她的目光,又忽然躬身垂首,字字清晰,“奴婢與岑烏珺兩情相悅,望姑娘……成全。”
戚寸心才要說話,卻又是一陣咳嗽,子意忙起身倒了一杯水要遞給她,卻被她伸手擋開。
“子茹,這話你不要跟我說,你去跟徐二公子說。”
Advertisement
乍聽戚寸心談及徐山霽,子茹神情微滯,但也隻是片刻,她抿緊唇,一言不發。
“你不喜歡岑烏珺,就不要做這樣的糊塗事,若他們不願讓我見大司命,不讓我借兵,即便你嫁給岑烏珺,也於事無補。”
戚寸心撐著床沿站起身來,“快,去陽塵道。”
陽塵道是迦蒙山上兩片密林間唯一一道泄露天光的縫隙,沒有參天的樹木遮擋,若是日頭好些,連漂浮的塵埃都能照得粒粒分明。
但昨夜才下過一場暴雨,今日山上各處都是湿潤的,天色也仍是陰沉的。
戚寸心三人去到陽塵道時,便見不遠處圍得水泄不通的熱鬧人群間,有些南疆人正往兩側退開些,於是人群破開一條口子來,那青年在泥水裡滾了幾圈,吐了血。
他鼻青臉腫的,下意識用手去擦唇角卻將泥水抹到了臉上,他呸了一聲,牽扯著臉上的傷口,痛得他眼睛泛紅。
湿潤的霧氣還未散盡,那名身上掛著不少銀飾的年輕男人極為魁梧健碩,五官輪廓也十分深邃,此時正站在那兒,冷眼看著那不經打的漢人青年在泥水裡滾過。
那南疆男人沾了泥水的臉上是煩躁復雜的神情。
天邊悶雷炸響,眼看一場雨又要來臨,青年掙扎著在一片唏噓嘲諷的聲音裡站起身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血跡,在細小的雨絲輕壓眼睫的剎那,他回頭望見立在戚寸心身邊的子茹。
向來收拾得精細齊整的青年此時滿身狼狽,那一張原本俊秀的面龐此時也滿是傷,一隻眼睛還有點睜不開了,嘴邊全是血。
子茹愣愣地望著他。
當他邁著艱難的步履一瘸一拐地朝她而來,她的眼眶裡不受控制地積蓄起湿潤的淚花,喉嚨幹澀得厲害。
她看見他一邊走,一邊將攥在手裡的那封殷紅的婚書撕了個粉碎,碎紙片被他隨手拋出去,被半空的雨水浸潤著壓入泥濘裡。
“子茹姑娘,這家伙屬狗的,打不過就咬人,還玩陰的,他始終不肯認輸,我又不想將人打死。”岑烏珺憋了一肚子氣,他手指節上沾的血幾乎全是徐山霽的,手臂上的傷口也是徐山霽咬的。
“子茹姑娘,請你告訴我,他到底是不是你的心上人?”岑烏珺走近,指著徐山霽,問她。
事實上,岑烏珺還沒見過徐山霽這樣的,明知打不過,他還要應下來,哪怕岑烏珺要將他打死,他也死不認輸。
“如果他是,你又為什麼要應下與我的這樁婚事?”
岑烏珺沉聲道。
“那是因為他們四人另有所圖!”
忽的,一道蒼老的聲音忽然傳來。
戚寸心轉身,正見一大群人正朝他們走來,走在最前面的除了豐家的族長豐骜與岑家族長岑琦松外,還有一個拄著拐杖被人攙扶的老妪。
那老妪生得一雙吊梢眼,不論那眼睛盯住誰都帶有幾分莫名的陰冷銳利,此時她的目光停在戚寸心身上,“鄭姑娘,你說是嗎?”
“老夫人這是何意?”
戚寸心見過她兩面,她便是蕭瑜口中祖父的養女——蕭媞。
“鄭姑娘不妨先說說,你如何會有月童皇宮裡的稀罕玩意兒?”
蕭媞嘴邊浮起一個笑,將小巧的瓷盒盛放的那一點兒青玉色的香膏展露在眾人眼前,“這東西我已找人去外頭問過了,這可是你們漢人普通人家一輩子都難得的東西。”
“好歹七八十歲了,做起偷盜之事如此嫻熟,真是老不羞!”子茹將搖搖欲墜的徐山霽扶住,回頭便罵了一聲。
“姑娘是宮裡的貴人,又如何會與我的侄女兒蕭瑜相識?你來我南疆費心費力為我們修渠引水,到底為的什麼?”蕭媞根本不理會子茹,隻是緊盯著戚寸心,一字一句咄咄逼人。
戚寸心昨夜便已經發現自己的布兜被人動過,此時這老妪拿著香膏來逼問,她也不見絲毫慌亂。
披風的狐狸毛領被風吹得微拂脖頸,有點痒,她迎著蕭媞的目光,卻是反問,“蕭老夫人覺得我是什麼目的?”
“姑娘在此收服人心,隻我們蕭家寨和豐家寨還不夠,如今還要自己的丫鬟勾引岑族長的小兒子……還想見大司命,隻怕姑娘想做的事,並不小啊。”
蕭媞冷笑一聲,“你當我們南疆人是傻的?我侄女蕭瑜會受你蒙騙,可老身不會!”
“鄭姑娘,你到底是不是南黎皇宮裡的人啊?你既是那兒的人,又到我們南疆來做什麼?”
豐骜事實上還是很感激她,這引水渠一建成,不但解決了他們吃水的問題,也解決了他們就近取水種稻的問題。
可偏偏蕭媞拿著那貢品香膏來,說這鄭姑娘是南黎宮裡的人。
“老夫人,皇宮裡的香膏也未必沒有渠道流出,也不是什麼天下罕見的奇物,難為您一把年紀行竊,卻隻堪堪抓住了我這麼一個不痛不痒的所謂把柄。”
戚寸心朝她笑了一下,“您既從未出過南疆,又如何能知月童皇城的境況?您怎麼就如此篤定我一定是宮裡的人?”
“這……”
蕭媞一時語塞。
“是啊媞婆,這麼一個小玩意兒,漢人皇帝也不會那麼小氣隻準宮裡人用吧?”豐骜偏頭看向她。
“媞婆!”
淅瀝的雨聲裡,蕭瑜肅冷的聲音忽然而至。
所有人轉頭,便見蕭瑜提著一把苗刀,身邊還跟著蕭桑阮和幾十名提刀的年輕南疆女子。
蕭媞的一雙眼睛微眯起來,盯住蕭桑阮。
蕭桑阮一時不由垂下眼睛,不敢與之對視。
眾人讓開一條道來,蕭瑜走到蕭媞的面前,“趁著我不在,您這是做什麼?”
她伸手指向戚寸心,“她是我請來的客人,如今又是幫我們引水上山的恩人,您故意為難她,是要過河拆橋?這種沒臉的事您也敢做?”
“蕭瑜,你這是什麼話!”蕭媞的臉色變得有些難堪。
“她是什麼人你真的清楚嗎?你貿然帶她上山來,可有問過我!”
“我為何要問你?我是蕭家的族長,而你不是。”
蕭瑜冷笑。
這話顯然戳到了蕭媞的痛處,她松弛的眼皮微微顫動,一雙眼睛變得更加森冷。
細密的雨絲落在人的面頰上很輕,飛鳥扇翅的聲音在此刻顯得有些突兀,戚寸心抬頭,瞧見那隻銀霜鳥的尾羽。
“我是周靖豐的學生,南黎的太子妃戚寸心。”
她忽然開口。
蕭瑜一怔,下意識地看向她,或許是沒料到她會在此時突然親口向眾人透露身份。
雨聲沙沙的,帶著潮湿的氣息。
陽塵道上鴉雀無聲。
戚寸心從懷裡取出那枚一直貼身藏著的紫垣玉符,展露在眾人的眼前。
周靖豐。
紫垣玉符。
所有的南疆人都聽過周靖豐這個名字,也知道他是漢人裡,唯一高懸的明月。
便是蕭媞,即便她一直覺得戚寸心不是個普通的漢人,她也實在沒有料到,這位“鄭姑娘”竟然就是九重樓的少主,南黎的太子妃。
“我見大司命,是為借兵。”
戚寸心終於將自己的來意和盤託出。
又一記驚雷砸下,在場的所有南疆人無不面露驚詫。
“太子妃既是為借兵而來,為何不一開始就說明來意?”岑琦松是見過紫垣玉符的,當年他也有幸見過周靖豐,他一觀這玉符,便知其真假。
“我來時便說明來意的話,三位族長會答應讓我見大司命嗎?你們會借兵給我嗎?”戚寸心將紫垣玉符收入袖中暗袋。
岑琦松果然沉默下來。
“當初的約定,是大司命與周靖豐周先生的約定,大司命敬佩他,我們也敬佩他,可不是任何人握著紫垣玉符來南疆,我們都會答應。”岑琦松重新審視著這個看起來年紀極輕的姑娘,“我們南疆深處西南過得安定,你們漢人跟伊赫人的戰爭,與我們也沒什麼幹系。”
“我看她就是想讓我們南疆歸順南黎!”
蕭媞面露警惕。
“鄭……”
豐骜才要喚一聲“鄭姑娘”,又停頓了一下,神情變得很復雜,“我們南疆人絕不歸順南黎,一個引水渠,你還收買不了我們。”
“來人,快將他們抓起來!”蕭媞趁此機會,忙喚後頭的人。
“誰敢!”
蕭瑜擋在戚寸心的身前。
也是這一瞬,凌空的劍氣拂開陽塵道兩旁的樹木,頓時枯葉纏繞著雨絲亂舞,強勁的風襲來,擦得人臉頰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