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煙青色的纖細身影好似乘風而來一般,手持一柄長劍轉瞬落於戚寸心身前,那劍鋒上沾著點滴雨水,直指人群之中的蕭媞。
蕭媞嚇了一跳,倉惶後退,若非是蕭桑阮上前及時扶住她,她便要摔倒。
“砚竹師姐。”
戚寸心望見她的側臉。
砚竹聞聲回頭看她時,眉眼間的凌厲之色少了幾分,她口不能言,隻能朝戚寸心點點頭,算是一種無聲的安撫。
“笑死人了,死老太婆一把年紀還偷我三百九十六妹的東西,真不害臊。”
林間藏了許久的青年輕踩枝葉旋身落地,手中抱一柄長劍,雪白衣衫沾了雨水,衣袂卻仍舊輕盈。
“荷蕊師姐,這兒呢這兒呢!”
他抬頭瞧見施展輕功就要掠過的粉衣女子,便無奈地喚了一聲。
名喚荷蕊的女子才落地,緊接著便又有不少年輕男女身姿輕盈地掠入陽塵道上,這麼一會兒,已有百來人。
“你是周先生身邊那個小丫頭。”
岑琦松盯著砚竹看了一會兒,忽然道。
當初周靖豐在南疆時,身邊曾跟著一個學武的天才女童,遺憾的是,她是個啞巴。
隻有她知道如何躲避擷雲崖下遍地的蠱蟲,也隻有她如此熟悉迦蒙聖山的路。
“太子妃可真是煞費苦心。”
岑琦松的臉色變得沉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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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助你們引水上山,不為收服,我也無心收服,我不過是以真心換真心,”戚寸心從砚竹身後走出來,“我沒有要南疆歸順南黎的意思,我知道你們不願,所以我來隻是為了借兵。”
“岑族長說得對,南疆如今偏安一隅,北魏與南黎的戰火從未累及此地,但請三位族長想一想,如今的北魏,漢人是賤奴,伊赫人一定要分出這三六九等,一定要踩踏漢人的尊嚴與性命來彰顯他們的血統高貴。”
“一旦南黎敗了,這漢人僅剩的半壁江山歸於北魏所有,這天下從此就是伊赫人的天下,我漢人為最下等,三位族長以為,天性好戰的伊赫人可容得下北魏國土之內,還有你們這一片未被歸納入北魏疆域之中的地方?”
她此話一出,岑琦松的眉頭果然皺了皺。
旁人不清楚,他會不清楚麼?
南疆是在南黎的腹地之內,被南黎包圍其中,若是北魏一旦將南黎滅國,那麼南疆又當如何自處?
唇亡齒寒的道理,他不是不懂。
“我們有蠱毒,不怕死的伊赫人盡管來!”豐骜扯著嗓子道。
“豐族長怕是低估了伊赫人。”
戚寸心看向他,“他們也許會怕蠱毒,可你們能保證,他們就不會幹脆放火將你們賴以生存的十萬大山燒個幹淨?”
到那時,無論是人,還是蠱蟲,都無法逃過遮天蔽日的烈火焚燒。
岑琦松扯了扯唇,說道:“太子妃既是來求人的,就該有求人的態度,我們不喜歡聽這個。”
說罷,他走到石階旁的一個常用來接雨水的石臼旁,扯下蕭桑阮手上的銀鈴手鏈,又脫下他指上的戒指扔進去。
不一會兒,石臼裡便爬出來許多的蠱蟲。
岑琦松回頭看向她,“我們南疆人不是不喜歡朋友,太子妃為我們引水上山本是大恩,可借兵一事,事關我南疆子弟的性命,若你今日敢將手放進去,此事也不是沒有商量的餘地。”
“姑娘……”子意心下一緊。
戚寸心記得麻吉的那隻蠱蟲深入她血脈裡的劇痛,石臼裡活生生的蠱蟲此刻她根本不敢多看,她怕那種疼痛,怕到根本不敢回想。
“我說你們是不是有毛病?要借就借,不借就不借,怎麼還讓我小師妹把手往蟲子堆裡放?三百九十六妹,我們幹脆走……”
莫宴雪的聲音戛然而止。
荷蕊面上的神情也變了。
所有人都在這一刻眼見著戚寸心將手探入了石臼內。
砚竹反應最快,要去攔她時,卻被她躲開了。
她看也不敢看,手卻就這麼放了下去,蠱蟲遇見陌生人的皮膚就變得瘋狂起來,它們一個個地鑽入她的血肉,啃噬她的血脈。
劇烈的疼痛折磨得她面色一瞬煞白,左手的五根手指沾滿了血,血珠順著她的手指滴落下去,被雨水衝淡。
“鄭姑娘你……”豐骜一時怔住了。
岑琦松說不驚愕是假的,這姑娘看著羸弱可憐,可她的膽識卻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但也僅是一瞬,他便面色如常,又道,“太子妃為南黎如此不計後果,看來連你南黎皇族的臉面你也能舍得下,是否我如今叫你跪下,你也能為南黎的百姓跪我們?”
“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徐山霽看著戚寸心被蠱蟲啃咬了滿手的傷口,他一時激憤大喊。
戚寸心勉強忍著疼痛,她的嘴唇已經沒有半點血色,“若能達我所願,是跪,是辱,我都不會覺得有半點難堪,臉面這東西,我在乎它,它才重要,可這東西,沒有南黎重要,也沒有我夫君重要。”
“若三位族長敢應我借兵一事,我又有何不能跪的?”
雨水滑落她的臉頰,她的神情澄澈而堅韌。
蕭瑜愣愣地望著她,眼底不知何時添了幾分溫熱湿潤的淚意,她嘴唇微顫,半晌又閉了閉眼睛,才看向豐骜與岑琦松,“豐骜叔叔,岑家哥哥,請你們相信她,她是南黎的好太子妃,她看過我們的稻種,幫我們引水上山,她甚至還想著若是待天下大定,便要在擷雲崖上開放南疆與南黎漢人的交易集市,幫助我們走出困窘的境地,要我們活得像外頭的人一樣富足。
這是我當年離開南疆時的目的,可我回來也僅僅隻是改善了我們的耕種,若不能開市,若我們仍要像以前一樣排斥外面,不願睜眼看外面的世界,我們南疆的子民永遠也無法擺脫眼前的困境。”
她深吸一口氣,“她從沒想過要我南疆歸順南黎,她很尊重我們不想與外頭過分緊密的想法,並也願意給予我們她的承諾。”
“我們就帶她去見大司命,讓大司命同意借兵吧,南黎若是沒了,我們南疆……又該如何自處?”
第106章 鈴鐺響
“琦松,要不然……”
豐骜一時有些動容,他胡須微動,一雙眼睛不由看向身側的岑琦松。
自大司命病重後,近兩年隻有岑琦松一人得以上天燭峰的聖殿裡拜見過大司命,這在蕭家寨與豐家寨的人心裡,便是大司命對岑家寨的偏心與倚重。
所以近些年,他們三寨之間才會鬥得這樣厲害。
陽塵道上滿是潮湿的水霧,岑琦松靜靜地盯著戚寸心蒼白的面容片刻,在所有人都反應不及時,他忽然彎腰拱手,道:
“太子妃的決心,大司命看到了。”
隨後他稍稍抬頭,目光落在戚寸心滿是鮮血的手上,“我這就替太子妃將蠱蟲逼出來。”
他才上前兩步,砚竹的劍鋒便已對準他的咽喉。
“師姐。”
戚寸心喚她一聲。
砚竹靜盯著岑琦松片刻,到底還是收了劍。
“你要是敢耍什麼花招,老娘就將你們迦蒙山燒了!”荷蕊在後頭威脅道。
岑琦松神色如常,蕭瑜與豐骜到此時才反應過來,大司命在天燭峰上閉門不出,卻並不代表他老人家什麼都不知道。
岑琦松用匕首輕輕劃破戚寸心的手臂,他握住她手腕的剎那,便催動內息將她血脈中的蠱蟲盡數逼了出來。
砚竹一直注意著他,見他身懷如此深厚的內力,一時也不免有些驚詫。
“她的蠱蟲雖有毒,但見效不會如此之快,”岑琦松瞧了一眼一旁的蕭桑阮,為了讓這場試探盡可能顯得真實些,他才會臨時起意,扯下她的手鏈與他的戒指一塊兒扔進石臼裡,“至多是啃咬您的皮膚時會痛得難忍。”
“而我戒指裡的蠱蟲不會危及您的性命,它們是食花飲露長大的,咬人也不痛不痒,卻是我南疆最珍貴的蠱種,遇血即化,往後再不會有任何蠱蟲敢輕易近您的身。”
“您耗心耗力為我聖山引水,這是大司命送給您的謝禮。”
他松了手,再度俯身低首,“大司命請太子妃上天燭峰一見。”
天燭峰是迦蒙聖山的最高峰,巍峨的聖殿保有著南疆最為神秘瑰麗的一面,在沙沙雨幕與繚繞霧氣間更顯縹緲。
天燭峰上的男女都穿著黑紫兩色的衣袍,無論是發間還是衣衫上都總是有繁雜精巧的銀飾作點綴。
銀鞘彎刀掛在腰間,盡是異域風情。
戚寸心仰頭望了一眼那攀附在主殿石檐上一尾栩栩如生的大蛇,那大蛇大張著嘴,一直跟隨著她的銀霜鳥穩穩地停在了蛇信上。
沉重的殿門緩緩打開,岑琦松帶著她走上一級又一級的階梯,進入殿內。
南疆的大司命已有八十七歲,此時他躺在殿中的石榻上,他的胡須很長,已經到了腹部,上頭還編了幾個小辮子,墜著鏤刻得細致入微的蟲形銀飾。
他的頭發跟他的胡須一樣銀白,一張面容老得皮肉松垮垮的,連五官看起來都有些不太清晰。
殿內點著燈,照出一片暖色的光暈。
或許是聽見了腳步聲,他的一雙眼睛睜開來,緩慢地轉過頭來,目光停在岑琦松身邊的那個年輕姑娘的面容。
“這麼小的一個姑娘?”
他似乎有些驚詫,蒼老的聲音緩緩慢慢的,似乎說話間都能聽到他肺部渾濁的氣音,“周先生教出來的學生,果然不一般。”
“大司命早知我的身份?”戚寸心也同樣好奇地打量他。
大司命聞聲,他似乎笑了一下,胡須顫動著,他顫顫巍巍地伸出兩根手指,道,“這天下唯有兩個地方藏盡天下寶籍,一個是九重樓,一個是文淵閣,巧的是,它們都在南黎皇宮。”
“而南黎的水利民生,隻有文淵閣才會有如此詳盡完整的記載,這天下,有幾個人能進文淵閣?”
大司命眼底含笑,“但我也不好憑此就猜你就是周先生的學生,所以我才讓琦松試探你。”
“若你真的是,我也總該知道你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了解周先生的為人,卻不了解你,”他還在審視面前的這個姑娘,“事關我南疆子弟的性命,我不能貿然見你。”
岑琦松故意的羞辱,故意的為難,原來都是出自他的授意,為的便是試探戚寸心是否真有為國為民的決心。
或見戚寸心垂著眼睛不說話,像是在思索什麼。
他又道:“我何嘗不知這天下落到伊赫人手裡之後,我南疆會面臨何種危險局面,所以當年我與周先生以十萬南疆軍作約定,一則是因為當初我出南疆遊歷時,他救過我的命,二則是因為他那時受常宗皇帝任命,借由九重樓號令天下義士,我相信他,所以我願意傾我南疆之力與南黎合作共抗北魏。”
大司命說話間,被兩名侍女扶著坐了起來,他一陣咳嗽,喝了口熱湯才算好些,“但後來,周先生在南黎朝堂上一劍斷君恩,失望出走,你們南黎的德宗皇帝是個窩囊皇帝,連帶著他的兒子榮祿小皇帝也是個扶不起的阿鬥,我南疆不是真的不在乎北魏南下的野心,隻是南黎皇族實在無能。”
“但我也不是在這天燭峰上待著便什麼也不知道,如今的南黎太子,你的夫君謝繁青入北魏做質子居然還能活著回來,我便知他非是池中之物。”
大司命索谷勒說著,又停頓了一會兒,緩了緩氣息,才又道,“既然你們夫妻同樣有一顆亡魏之心,那麼我借兵給你也不是不可以,隻是太子妃要答應我兩件事。”
“我可以承諾您,南黎永遠不生收服南疆之心,待天下安定,擷雲崖上便是南黎與南疆開市之地,互通有無,禮尚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