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他為什麼笑。
不知道他是在想象日後,或許某一天,她再也不能像此刻這樣天真,她會害怕,會哭得滿臉是淚,然後後悔今日對他所說的一切。
那多有趣啊。
謝緲輕抬下颌,看向院子裡被太陽照得凝潤泛光的繁茂枝葉,疏影裡的蟬鳴聲漸疲,連風都帶了些灼人的溫度。
——
“他真的願意?”
小九坐在自家的小院兒裡,聽了戚寸心的一番話,便被驚得目瞪口呆。
“嗯,”
戚寸心抓了一個炸果子喂進嘴裡,“我和他說清楚了的,不要記著我救他的事,我不要他因為這個來還我的恩,我還特地問了好幾遍,他都說好。”
“……可你怎麼就找上他了呢?”小九想起那日在籠子裡鎖著的少年,他那張面龐上沾著些血汙,但也不難看出他過分出挑的五官,“他不就是長了一副好皮相?戚寸心,你總不能看著他的臉過一輩子吧?”
“你前些天還和我說他生火差點燒了袖子,煮茶摔了茶碗,他連那些個瑣事也不會,活像個大戶人家的少爺,偏他對你笑一笑,你就不心疼你那些摔碎的物件了。”
“那是我生病了,他也是為了照顧我呀。”
戚寸心聲音越來越小。
“他也不是什麼都不會,他識文斷字,很有學問的,字也寫得很好看,我可羨慕他的字了。”
她說。
“是嗎?”小九家裡小孩多,他隻在學堂裡上過兩三年的學便去外頭找事做了,如今也隻算認得字,並沒讀過多少書,乍聽戚寸心這麼說,他還有些意外,“他難不成還真是個家道中落的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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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就算是他願意,那你姑母那兒你怎麼說?他總不能還住在府裡頭吧?”小九說著剝了顆花生吃。
“所以……我有事請你,不,是請你們家幫忙。”戚寸心有點不好意思。
“……”
小九眉心一跳,看著桌子上已經被弟弟妹妹拿得不剩多少的炸果子,“我就知道,吃人嘴短。”
戚寸心是趁著午後廚房沒事的時候出來的,也沒在小九這兒多待,她匆匆趕回去便在廚房忙了一下午,直到天擦黑,府尊用過了晚飯,廚房裡也都收拾幹淨了,才又提著一盞燈,在各處院門落鎖前回到了拱月橋後頭的院子。
謝緲坐在桌前慢條斯理地吃飯,偶爾看一眼坐在對面的姑娘低頭扒飯的模樣,如果她抬頭看他,那麼他便會朝她笑笑。
他笑起來時眉眼生動,戚寸心有點晃神,悶頭扒了幾口飯,她才說,“我讓小九幫你找了個院子,離他們家不遠。”
“他有個舉人舅舅,早年入贅了通城的沈家,沈家原先是釀酒的,雖不算大富戶,但家底也還算殷實,隻是前兩年惹了官司,家產也被官府收了,他舅舅重病死了,剩下舅母和表哥離開了通城,和他們斷了聯系,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跟小九說好了,到時候就說你是他通城的表哥,來東陵投奔他們。”
“以後在外頭,你就說你叫沈緲。”
她說。
“你呢?”
少年靜默地聽她說完,卻是輕輕放下筷子,問了聲。
“啊?”
戚寸心抬頭,對上他的目光。
“你還要在這兒?”
他的眼睛剔透清澈,帶著幾分疑『惑』。
“嗯。”
戚寸心也放下筷子,她認真地說,“我想,我們就先定親好了,我身上的活契還有一年,我在府裡做滿一年多攢一些錢,然後跟你去南黎看看。”
謝緲或是未料她會這麼說,他隨即抬眼定定地看著她那樣一張白皙的面龐,“你不是說,你姑母不許你回南黎?”
小姑娘聽見他的話,有點煩惱地皺了皺鼻子,“反正是一年後的事,到時候再說吧。”
他忽然不說話了,她看了他會兒,說,“我會常去看你的。”
“每天都來嗎?”
他堪堪回神,輕抬眼簾。
“……嗯,”
戚寸心忽然有點臉熱,她低頭沒再看他,小聲答應,“每天。”
他好像有點黏人。
她心想。
夜裡外頭下起了雨,噼裡啪啦地拍打在木廊的聲音不絕於耳,屋子裡燭火早滅了,但戚寸心遲遲睡不著,在黑暗裡睜著眼,翻來覆去。
“緲緲?”她試探著喚了一聲。
“嗯?”
隔了一會兒,她聽見少年輕應一聲。
“明天學堂的溫老先生就要考你了,你緊張嗎?”
溫老先生是東巷學堂的主人,日前辭了打小孩的柳希文,現今學堂正缺先生,戚寸心和謝緲說好,讓他明天去試試。
“還好。”
他的聲音帶了幾分朦朧的睡意,有點軟乎乎的。
“緲緲,”
但她還是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側過身體,黑暗裡她什麼也看不到,何況他們之間還隔著枕頭,“你是什麼時候到北魏來的?”
“十一歲。”
他簡短地答。
“那你還想回南黎嗎?”她好奇地問。
可他卻不說想或不想,隻是告訴她,“我要回去。”
他要回去,
要讓一些人不高興,要讓一些人骯髒齷齪的心思落空,要去看那每一雙恨不得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眼睛。
然後,挖了他們的眼睛。
濃濃夜『色』裡,他唇角微彎,悄無聲息。
戚寸心毫無所覺,興衝衝地問他,“那你也會帶我回南黎嗎?”
少年的呼吸聲清淺,她聽了會兒,以為他睡著了,她才默默地轉身,卻聽身後傳來他好輕好輕的一聲:
“嗯。”
她一下又轉回去,“那我們說好了。”
這夜,戚寸心滿心歡喜地閉上眼睛,好像一開始出走的睡意又回來了,她不知不覺,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夢裡是茫茫長河,河畔生長著蓊鬱的水菖蒲,她成了好多年前那個小小的自己,在河面的一葉小舟上,被母親緊緊地抱在懷裡。
母親哭得厲害,她也跟著母親一起哭,木槳擊打著河水,她在那樣泠泠的水聲中仿佛看見岸上有一個人在朝她招手。
那是父親。
渾身是血的父親,『亂』發遮了他的臉,他的身形是半透明的,像個無依的遊魂,他的聲音卻響徹她整個夢境:“寸心,回來。”
天光既破,下了一夜的雨已經停了。
謝緲坐在榻上,在青灰暗淡的晨光裡垂眼細看身邊那個似乎困在了什麼夢境裡,哭得滿臉是淚的姑娘。
她最初哭得很小聲,但眼淚洶湧得很,沒一會兒就湿了滿枕,他頗有興致地打量了她片刻,見她越哭越有雷雨更盛之勢,他忽然伸出手指捏住了她的臉蛋。
哭聲戛然而止,戚寸心睫『毛』抖了兩下,懵懂地從夢裡醒來,睜眼卻被盈了滿眶的眼淚模糊了視線,她隻能勉強看清面前的少年離她很近。
“為什麼哭?”
他松了她的臉蛋,用她的衣袖替她擦了一下眼淚。
她愣愣地望著他,過了會兒才吸吸鼻子,說,“我夢到我爹了。”
“但你是不是揪我臉了?”她反應過來。
而謝緲聞聲,那雙眸子裡便適時流『露』出幾分歉然,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我是見你哭得厲害,想讓你醒來。”
“那你為什麼不叫我?”她『揉』了『揉』臉。
“叫過了。”他一雙眼瞳清澈得隱約映出她的影子。
“……是嗎?”
戚寸心與他對視一瞬,她隨即坐起身來,皺著眉懷疑自己,“難道是我睡得太沉了?”
當然眼下這些也都不重要了。
她匆匆起來將櫃子裡一件嶄新的衣裳取出來遞給謝緲,但她洗漱完畢後,轉頭卻見他用手指勾起那件衣裳打量著,卻遲遲沒穿。
“你怎麼不穿啊?”
戚寸心走過去。
“蠻夷外族的衣裳,我不會。”
他望著她,滿眼『迷』茫。
“不會?可你不是十一歲就來魏國了嗎?”戚寸心驚詫地瞪大眼睛,“你在魏國的這些年,也穿的是南黎的衣裳嗎?”
在魏國,除了官員的官服和常服有些借鑑了南黎的衣衫制式之外,平民百姓是一律要摒棄南黎的衣裳樣式的,現今的魏國的百姓,穿的都是魏國皇族還未入中原前,在邊關塞外的衣衫制式。
少年斂眸,“誰又會在乎被關著的人穿的是南黎還是北魏的衣裳。”
被關著的人?
戚寸心張了張嘴,但她望了他一眼,還是忍下了好奇心,隻是抿了一下嘴唇,“那,我幫你吧。”
他卻有些看不懂她,“你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