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問?”
她一邊將那件衣裳拿過來,一邊道,“我沒經歷過你受的苦,我問你,也隻是聽了一個關於你的故事,但是你自己回想起來,就會再疼一次。”
“就像你不問我爹的事一樣,我也不問你。”
她抬頭,朝他笑。
謝緲眼睫微動,他或是怎樣都沒料到,她竟會這樣答,於是他怔怔地看著她,看她鼻梁上那顆殷紅的小痣,紅得有點惹眼。
“伸手,緲緲。”
戚寸心展開衣裳,準備要替他穿衣。
少年站在她面前,乖乖地伸直雙臂。
戚寸心才要替他穿上外衫,卻見他雪白的裡衣系帶似乎是松了,她便伸手先替他綁衣帶。
手指不小心隔著薄薄的衣料碰到了他的腰腹。
她一瞬抬頭,一雙杏眼圓圓的,望著他,真誠道歉:“對不起。”
少年對上她的眼睛:“沒關系。”
第9章 戳耳朵原來這就是她的禮物。
“小公子文章寫得好,字也骨肉清峻,”
戴了深『色』幞頭的老者將寫滿工整字跡的宣紙擱下,清癯的面容上『露』出些和善的笑容,“隻是你為何不去考個功名?在我這兒,倒算是屈才了。”
“功名非我所願,”少年坐在他對面,一身竹青的衣袍質地雖有些粗糙,但穿在他身上,卻也猶如清風綠葉般自有一種明淨美好的氣質,他適時垂下眼簾,圓窗如月,映出一庭煙雨朦朧,而那樣青灰暗淡的天光落於他的側臉,“而今家道艱難,我若身無分文,便不能同她定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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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老先生隨著他側過臉去,目光越過圓窗,瞧見了在門口撐著一柄紙傘往門內張望的小姑娘。
“原來如此……”溫老先生平日裡不苟言笑,此刻瞧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少年,又望了一眼在大門處躊躇著沒有進院的姑娘,他竟也少有地流『露』出幾分笑意。
他隻當這個“沈緲”是個不願出仕的,從古至今雖是向往廟堂者眾,但其中也不乏一些滿腹才學,卻或隱山林或隱市井的清高之輩,無論哪一種,也都是各人的選擇。
何況如今在大魏,漢人比不得奪了舊朝半壁江山的伊赫人,即便是出仕,也無法獲得跟伊赫人同等的地位。
“看來小公子和那位姑娘情意甚篤啊。”
屋檐落下的雨聲淅淅瀝瀝,溫老先生的聲音夾雜其中,不甚清晰。
謝緲自屋內出來,還立在廊上便見大門外的姑娘在用力朝她招手,他抬步才要走下階梯,卻見她又朝他搖頭。
謝緲還有些不明所以,卻見她已經提起裙擺朝他跑來。
庭內的油松被雨水衝洗出凝碧般的『色』澤,雨珠一顆顆墜在松針上,她的衣袖不經意拂過枝葉,霎時驚起猶如碎玉一般的雨珠沒入她的衣擺。
她站在幾級階梯下,抬手將紙傘撐得更高些,“結束了嗎?”
說著,她還往圓窗內偷瞥一眼,見溫老先生在窗內看她,她便立即朝老先生行了禮。
溫老先生笑了笑,也沒說話,隻是瞧著他們一個在廊上,一個在廊下,兩兩相對,那麼年輕,教人豔羨。
“你其實不用來的。”
走出學堂大門,謝緲垂眼瞥見她傘檐外湿透的左肩,他伸手接過紙傘,往她那邊偏了偏。
“哪知道突然又下雨,你沒帶傘,府裡還沒到忙的時候,我來接你一趟也不耽誤事。”戚寸心抬頭望見他的側臉,“你怎麼樣?溫老先生問的問題難嗎?你答出來了嗎?”
她拋出一連串的問題,謝緲卻不緊不慢,她有點著急,不由拉了拉他的衣袖,“緲緲,你說話呀。”
她隻顧望他,也沒工夫看路,謝緲拉著她錯開三兩個步履匆匆,沒撐傘的行人,他朝她笑了一下,“與溫老先生已經說好,明日便能過來。”
聞言,戚寸心的眼睛一瞬亮起來,“真的嗎?”
“緲緲,你好厲害!”
她笑得滿臉燦爛,謝緲錯開她的目光,也隨之抿唇笑了一下。
隻是纖長睫『毛』遮掩下的眸子總有幾分平靜散漫。
小九家裡準備了一桌好飯,就是準備今晚就正式見見從通城來的表親“沈緲”。
小九的母親前些年病逝了,隻剩個父親,叫賀勇,是個鐵匠,人看著和善得很,念著客人在,也不抽他那味道極衝的葉子煙了,隻是面對那位與這窄小舊院格格不入的年輕公子時便顯得有些過分局促,“還請見諒,我們家沒什麼好茶飯。”
隻因戚寸心說他恰好也姓沈,賀勇便喚了聲,“沈公子。”
“如今公子在東巷學堂做了先生,不知可否抽空教我這三個孩子認些字?小九平日裡總在外頭做事,也沒工夫教教他們。”
謝緲從頭到尾隻執筷,卻並未真的吃些什麼,他似乎是在出神,那張過分出挑的面容上表情極淡,直至周遭忽然靜謐下來,整個飯桌上的人都在看他時,他好像才堪堪回神,隨即輕輕頷首,“好。”
賀勇並未多想什麼,隻當他是在為了戚寸心姑母的事而煩憂,便笑著說道,“那就多謝沈公子了,公子放心,你和寸心姑娘的事,我們一定幫忙。”
說著他又看了一眼坐在謝緲身邊的戚寸心,“像你這樣大戶人家的公子,為了寸心從柏城千裡迢迢的跑到這兒來,什麼都丟下了,可見公子對寸心的情意那是比金子還要珍貴啊!就衝公子對寸心的這份心,我們家也該幫忙的。”
他話音才落,戚寸心猛地抬頭看向小九,滿臉驚詫。
她沒想到,小九居然是這麼跟他父親說的。
“是嗎?”
謝緲乍一聽這些話,或覺有趣。
或是感受到身旁的姑娘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衣袖,他隨即抬眼,對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微微一笑:“謝謝。”
天『色』漸漸黑透,雨早已經停了。
戚寸心跟在謝緲身側,一直走到巷子深處的一道門前,他提著燈走上臺階,轉身卻見她站在底下,沒有跟來。
“要走了?”
她聽到少年輕聲問。
“嗯。”戚寸心點點頭,昏黃的燈籠火光照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見他不再說話,她便添了一句,“我明天會來的。”
少年仍是靜默的,戚寸心正不知道再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見他邁步走下石階來,一時火光映照著她與他兩個人的側臉。
他將燈籠塞入她手中,“去吧。”
少年低眉斂眸的樣子過分明淨美好,燈影在他的眼瞳裡好像浮於粼波的星星。
戚寸心提著那盞燈籠往前走出一段距離,卻又忽然停下來,她回過頭,在晦暗的光線裡隱約看見那道門前仍立著一道身影。
就好像這一個多月來,她在府尊府裡,每每離開或回到南院時,總能看見他靜默地立在那兒。
“緲緲!”
謝緲正要轉身推門,卻聽寂寂長巷裡傳來她的聲音,他一頓,回頭時,見那已經要走出巷子的姑娘抱著燈籠往回跑。
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她停下了,就在那裡朝他笑,“我有禮物送你!”
嶙峋燈火裡,她的笑容不甚清晰。
謝緲睫『毛』微動,卻見她隻說了一聲“禮物”,便轉身跑了。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盡頭,謝緲轉身推開木門,走入窄小的院落裡,或是許久疏於打理,冷淡月輝之下,這庭院內竟透著秋日才有的蕭疏。
踩著磚縫裡探出的雜草,恍若踩碎那樹蔭裡已聒噪了整夏的蟬鳴,他步上臺階,推開一道房門。
燭火亮起,照見這間已經被收拾得幹淨整潔的屋子,謝緲聽見細微的“呼嚕”聲,他目光隨之一移,便正好看見床頭矮幾上放著的竹篾籃子裡鋪了厚厚的布料,裡頭蜷縮著一隻小小的,『毛』茸茸的小黑貓。
它縮成一團,睡得正香。
謝緲走過去,在床沿坐下來,他面上幾乎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隻是垂眼輕睨著籃子裡的貓。
半晌,他伸出手指,試探一般地戳了一下它的耳朵。
原來,這就是她的禮物。
第10章 滌神鄉他這樣笑,又乖又純情。
戚氏原以為戚寸心先前那番話都是在哄騙她,哪知沒過幾天,戚寸心便又同她提起這事。
戚氏也不是非得自己給侄女兒相看,戚寸心真有了心儀的郎君,那也是再好不過。
護城河畔的暢風亭裡,戚氏乍見那少年從石階底下往上走,她便不由吃了一驚。
稍寬的衣袖在他行走間猶如層疊的雲般縹緲,他身形修長,綁了紅『色』絲绦的腰身又纖細,彼時日光照在他的衣衫,猶如微融的冰雪。
戚氏隻聽戚寸心提起他相貌好,卻未料這少年雪衣烏發,姿儀端方,竟像是那畫上神仙般的人物。
“戚夫人。”
少年走上階來,朝她輕輕頷首。
“啊,沈小公子吧?快坐。”戚氏堪堪回神,忙伸手示意。
謝緲應了一聲,坐下時見戚寸心在看他,他便朝她笑了一下。
戚氏沒錯過兩人間的細微動作,她清了一下嗓,戚寸心便低下頭剝橘子吃,戚氏才又看向謝緲,“我聽寸心說,沈公子原是通城人,是家道中落,來東陵投奔表親的?”
戚氏一向不隻聽一面之詞,戚寸心同她說的,她自個兒又叫人去賀家住的檀溪巷打聽了,這才放下心。
“是。”
謝緲點頭。
“那沈公子還有要回通城的打算嗎?”這是戚氏最關心的。
戚寸心心不在焉地吃著橘子,偷偷地看向謝緲。
而他搖頭,一雙眸子純然清透,“我已經決定留在東陵,不回去了。”
戚氏點點頭,或是覺得滿意,她那張向來嚴肅的面容便柔和了兩分,“那,公子你也真的願意等寸心一年後出府再成親?”
“我會等她。”
少年說著,看向身側的姑娘。
戚寸心正往嘴裡塞了一瓣橘子,忽然對上他那樣一雙眼睛,她隨即默默側過臉,卻又將一瓣橘子塞給他。
少年彎著眼睛,吃了橘子。
這般極自然的動作被戚氏看在眼裡,她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的,甚至面上也添了點笑意。
這“沈緲”雖是家道中落,卻也生得一副天人之姿,看得出來他從小受的也是極好的教養,又是做教書先生的,如今還親口說了願意等戚寸心一年,戚氏自然是越看越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