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有點醜,你別介意。”
她垂著腦袋,用帕子仔細擦拭風爐。
“不會,已經很好了。”
忽聽他的聲音,她又抬起頭望他。
他的一雙眼睛看起來清凌凌的,那樣認真的神情似乎做不得假。
“你別看它黑乎乎的,我再往上面畫點花樣就好看了,畫幾隻兔子!”她彎起眼睛來,有點開心。
寡言的少年常像一副不會動的畫,但此刻卻眉目生動,朝她輕輕頷首,耐心再應一聲。
隨即他不動聲『色』地打量她,
那雙清澈溫和的眸子底下藏著些冷冷淡淡的晦暗疏影。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府尊已經用過晚飯,廚房裡的人大都已經習慣戚寸心飯量陡增這件事,莫氏甚至還事先幫她留好了飯。
“寸心,你還回屋吃啊?”莫氏滿臉笑容,伸手遞上戚寸心的小食盒。
戚寸心點了點頭,“我自己來就好,莫大娘。”
“你方才不是忙著別的活兒麼?我順手的事。”莫氏殷勤地將食盒塞到她手裡,“明兒還要早起,快回吧,廚房也要落鎖了。”
戚寸心才轉身出門,那身形臃腫的林氏才將灶臺擦拭幹淨,她輕抬一雙吊梢眼,陰陽怪氣,“巴結個丫頭,也不嫌臊得慌。”
戚寸心一走,莫氏一改那副笑盈盈的模樣,斜眼對上那林氏,“人家的姑母,那是蘇姨娘跟前兒的紅人,她即便是進府裡來做工的,那也比我們強啊。”
正夫人前年就去世了,如今府裡隻有一位蘇姨娘,頗為受寵,誰也說不準她什麼時候或被抬為正室,這府裡想巴結蘇姨娘身邊人的不在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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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廚房裡頭也多是看人下菜碟兒的,知道戚寸心和那戚氏的關系,她們自當是要對戚寸心面熱些。
戚寸心卻隻裝不知她們的心思,也從不收她們的東西,謹慎得很,這便令廚房裡那些個廚娘心氣兒不順,不知道怎麼使力才好。
院裡已經點上了燈,各處守門的輕敲梆子,提醒府中家僕院門將要逐一落鎖,戚寸心匆匆忙忙跑過月洞門,卻聽有人喚:“寸心。”
她停下來,抬頭瞧見不遠處提著一盞燈籠的『婦』人,她身後還跟了兩個小丫鬟。
“姑母。”
戚寸心提起裙擺,忙跑過去。
戚氏將燈籠遞給身後的丫鬟,隨即掏出來一方手帕,向來嚴肅的眉眼裡流『露』幾分溫和的笑意,她替戚寸心擦了擦滿頭的汗,“每晚下值都跑得這樣急,可怪我將你安排到廚房去?”
戚寸心忙搖頭,“在廚房挺好的,姑母。”
戚氏替她擦過汗,又替她拂開鬢邊的淺發,“寸心,你隻在廚房做個燒火的丫頭,無論是這府裡前後哪兒的火都輕易燒不到你身上去,但外頭的事,你是再做不得了。”
一聽她說“外頭的事”,戚寸心怔了一瞬,隨即她抿起唇,片刻才小聲問,“您知道了?”
“姑母對不起,我……”
“我給你那角門的鑰匙,不是讓你去外頭胡來的。”她的話被戚氏打斷。
即便戚氏此時的語氣比平日待旁人時溫和得多,但也仍令戚寸心頗感壓力,她耷拉下腦袋,有點不太敢開口說話了。
“寸心,姑母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想多賺些錢,回南邊的澧陽去,是不是?”戚氏輕嘆了口氣,抬手撫『摸』她的發頂,“可是寸心,如今朝廷時不時的就要跟南邊的舊朝打仗,眼下兵荒馬『亂』的,便是這東陵都不太平,一時半會兒,你是回不去的。”
戚氏想起那些沾滿血淚的往事,卻仍十分平靜,“再說了,回去又能如何?”
戚寸心垂著頭不說話,握著食盒的手指卻緊了又緊。
“你一個還未出閣的清白姑娘,怎麼能出入花樓,給那些煙花女子洗衣裳?”戚氏探身低聲耳語,隨即又輕拍她的手,“這府裡人多口雜,你若被發現,難免落人口實。”
“知道了,姑母。”
戚寸心終於出聲,她沒抬頭看戚氏,隻輕聲說,“我不會了。”
“好孩子,去吧。”
戚氏聽到滿意的回答,便頷首,再將身後人遞來的一盒酥餅塞入戚寸心手裡。
因戚氏的吩咐,往北院的幾道門遲了些時候,還未落鎖,守門的家僕見戚寸心出來才將門鎖上。
世道『亂』,而當今東陵的葛府尊家財萬貫,不但買了個知府的官,連昔日大黎舊朝受封在此處的齊王的舊王府,也被他買下,做了自己的府邸。
但當初魏國皇室帶兵入中原,曾在這東陵有過一仗,齊王府內以南拱月橋盡頭的水榭亭臺都被一把火燒得差不多了,齊王府的兵士與魏國的兵士更是在那兒血戰過,誰也不知道那底下埋了多少屍骨,才能夜夜燃起磷火,猶如死士亡魂般經久不散。
即便知曉這裡埋了不少人,葛府尊也仍是一擲千金,將其買下,隻是拱月橋以南殘損的亭臺院落卻未再修繕,幹脆就棄置不用。
因而這舊朝王府也隻有一半的宅院可用,而府中奴僕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之數,他們大多是籤了賣身契的家奴,人數有嚴格的控制,如戚寸心這般外來做短工的並不多,她本不應住在府裡,但因著戚氏的這層關系,便也住了下來。隻是到她這兒下人房便不夠住了,原也有長工在拱月橋那邊的荒院裡短住過,但都是些男人,平日裡府裡的丫頭們是沒一個敢去拱月橋那邊的,戚寸心不想再麻煩戚氏替她行方便,她也圖一個人住著清淨,也就大著膽子去住了。
戚寸心緊趕慢趕回了荒院,塌了的半邊院牆下頭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死了,屍骨埋在那底下,才有磷火偶爾燃燒,夜裡看起來是有些嚇人。
唯一能住的那間房裡亮著燈,戚寸心踩上木廊,失修的木板咯吱作響,她推門進去,便見那少年靠坐在榻上,借著一旁的燭火在看一卷書。
……書?
戚寸心還沒放下食盒,那少年已側過臉來看她,她忙上前將那本書奪了過來藏到身後。
“你……怎麼看這個呀?”她的臉有點紅,藏在身後的手快把書捏成了卷兒。
那是之前小九送她的,寫書生和小姐的酸話本子。
“就在這底下,無意間看到的。”少年坐直身體,指了一下枕頭,看她時有幾分歉然。
戚寸心想起自己還沒買他回來的某天夜裡,“挑燈夜讀”的事了,又見少年蒼白的面容,她到嘴邊的話咽下,隻應了聲,“哦……”
她也沒打算再怪他。
“你識字?”
謝緲瞥了一眼那被她擱到櫃子上的書,輕聲問。
“嗯,小的時候學過一些,”戚寸心將將食盒放到桌子上,一層層打開來,隨口道,“隻是字寫得不好。”
飯菜尚有些溫熱,兩人坐在一處吃飯,戚寸心偶爾偷看對面的少年,他執筷用飯竟也文雅端方,像是受過極為苛刻的教養,才有這樣的姿儀。
謝緲才一抬眼,對面的姑娘便迅速垂下腦袋,她匆忙扒飯的樣子談不上文雅,但……可能有些下飯。
或是她吃飯吃得太香,謝緲不知不覺,倒也比平日多吃了幾口。
收拾了碗筷,又洗漱完畢,戚寸心在窗邊坐著擦頭發,可擦著擦著,她又拿出來衣兜裡的銀錢數來數去。
寂靜的夜裡銅錢碰撞的聲音很清晰,那麼幾個錢也沒什麼好數的,她嘆了口氣,回頭正好對上謝緲的眼睛。
她抿了一下唇,欲言又止。
“你有話要說?”謝緲點破。
她也沒多猶豫,“我想去榻上睡。”
這些天她總趴在桌上睡,要麼便是在翹了邊兒的木地板上鋪一床被子躺下睡,但被子薄,地板又硬,她常常睡不好,白日裡總忍不住打瞌睡。
“好。”謝緲輕應一聲,垂首時一縷淺發輕拂他的側臉,少年乖巧又有禮,伸手拿了被子。
戚寸心看他彎腰鋪好被子,底下翹了邊兒的木板卻將薄被弄得並不平整,她抿著唇有些猶豫。
他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要是不小心被那些翹邊兒弄裂了,不但她之前的錢要白花,後頭指不定還要再花多少……
夜漸深,燭芯已經剪過。
謝緲躺在床榻裡側,垂眼看著中間多出來的那個枕頭,而挨著床沿,縮成一團的姑娘蓋著另一床薄被,隻『露』出一雙杏眼,“這樣隔著,就好了。”
長夜寂寂,殘燭也將要燃盡。
事實上謝緲並不習慣身畔有人,即便那姑娘十分謹慎地縮在床沿,但聽見她平穩的呼吸聲,閉著眼的謝緲仍遲遲不能入睡。
他下意識地要去『摸』一樣東西,卻想起它早已遺失。
毫無預兆的,
睡夢中的姑娘一個翻身滾到了他的懷裡,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謝緲脖頸的剎那,他驟然睜眼,下意識地伸手扼住她的脖頸。
力道之大,令原本睡著的戚寸心一下子驚醒。
燭火將熄未熄,閃爍不定,她睜眼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便覺頸間一痛,她隨即失去意識,昏昏睡去。
燭火已熄,謝緲松開掐住她脖頸的手,他坐起身來,借著窗外疏漏的月光,慢條斯理地打量她的臉。
隨即他輕飄飄地移開視線,活動了一下手指的關節。
月華散漫如霜般披落於檐角屋頂,少年如雪的衣袖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他赤著一雙腳,慢悠悠地走在屋頂脊線之上,低睨著底下鋪陳的燈火。
那些燈火,照見了這座曾經的齊王府,如今的知府私邸的幾分輪廓。
月輝與燈光在他身上交織成冷暖兩種光影,他那一雙眼明明是晦暗冷淡的,但那少了些血『色』的唇卻忽然彎了彎。
第4章 說親事他微彎眼睛,朝她點頭。……
滴答,
滴答。
戚寸心朦朧中似乎聽到了淋漓的水聲,並不清晰,甚至斷斷續續的,像是一隻手在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水聲,無端地令人汗『毛』倒豎,脊骨發寒。
她驟然睜開眼,冷汗不知何時已湿了後頸。
窗外天光初盛,她坐起身來,偏頭卻並未在床榻裡側瞧見謝緲的身影,床頭疊放整齊不見一絲褶皺的,是他昨夜蓋過的薄被。
呼吸平順了些,她匆忙穿上衣服,便見靠近門口的木架子上的銅盆裡已盛了清水,她不由回頭。
少年坐在廊椅上,或是沒什麼可打發時間的,他一手撐在欄杆上,寬大的衣袖後褪了些,『露』出他一截漂亮的腕骨,此刻側著臉,正百無聊賴般地打量著荒院裡的草木。
洗漱完畢,她走出門去,少年回頭看她,似乎是將一截白『色』纖細的東西隨手揣入懷裡,戚寸心也沒太看清,便見他站起身來,拿起靠在廊椅上的木棍拄著。
戚寸心看了一眼他手裡拄著的木棍,“你行動不便,其實不用做這些的。”
少年聞聲,卻輕輕搖頭。
他抬起眼睛看她,眉眼帶了幾分歉然,“那日我隱約聽到,你為我,好像花光了積蓄。”
戚寸心沒料到他忽然這麼說,不由一愣。
“你於我有恩,”
少年垂下眼睛,或因失了氣血,他的唇『色』稍淡,“而今我所能做的雖不多,但也總該事事盡力償還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