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一頭烏濃如緞的長發披散著,隻著一身白『色』裡衣,一張面容雖難掩蒼白,卻自有一身水墨鋪陳紙上,如松如鶴般的氣質,令人隻看他精致雋秀的眉眼,便能想到許多美好寫意的事物。
“你醒了啊。”
戚寸心反應了一瞬,便忙走到床前,伸手才要去觸碰他的額頭,卻又忽然縮回了手指。
滿手的雨水隻這麼一會兒便浸得她手掌冰涼,她忙著用一旁幹淨的布巾擦手,全然沒注意到少年驟然繃緊的指節。
隻差那麼一點,她伸手觸碰他的工夫,他也許就要擰斷她的脖子。
可她突然收回去了。
戚寸心擦了手,卻也沒再伸手去試探他額頭的溫度,或因他此刻睜著眼,正打量她,她沒再好意思那麼做,隻能坐在床前問他,“你可還發熱?”
他似乎有些怯生生的,聽見她的聲音,他隻抿唇搖頭。
“那就好。”
戚寸心終於松了一口氣,“你連著幾日高熱不退,我還以為你熬不過來了……”
而少年不出聲,隻靜盯著她,腦海裡終於有了點印象,想起那個日光極盛的午後,一隻手伸入欄杆內擋住了那碗貼著他唇縫要生灌進去的『藥』湯。
是她。
戚寸心才將一盞冷茶喝進嘴裡,卻忽然聽見少年氣弱無力的聲音,“你買了我?”
茶水嗆了喉,她咳嗽了好幾聲,有些狼狽地抬頭,對上那少年清澈漂亮的眼睛,她清了清嗓子,才“嗯”了一聲。
她有些不忍去想自己交到顏娘手裡的那一匣子銀錢,幸而這少年醒過來了,不然她這些日子忙前忙後便都是白費功夫了。
少年沉默起來便更像是一幅畫,戚寸心怎麼看都仍覺驚豔,但她到底沒好意思多看他,隻問,“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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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堪堪抬眸,粼波靜謐的眼瞳淺淺地映出她模糊的影子,片刻後,他開口:
“謝緲。”
“你姓謝?”
戚寸心乍一聽他的名字,便蹙了蹙眉,隨即思量寸許,便道,“現下姓謝的都忙著改姓,生怕麟都的火燒到我們這兒來……以後你可千萬不要再同旁人說你姓謝。”
“為何?”
少年睜著一雙幹淨的眼,近乎懵懂地望著她。
“南邊的黎國皇族就是謝氏,麟都那邊下了皇命,要除謝姓。”
這些事鬧得沸沸揚揚,據說魏國的皇帝早年間便已有了要除謝姓的打算,是因這天下在三十年前還是大黎的天下,隻是當時大黎連著三任天子昏聩無能,沒能守住北邊的國門,所以才有外族入侵中原,生生將這大好河山一分為二,建立魏國。
魏國的天子並不希望百姓仍惦記已經被趕去南邊的舊黎,除謝姓才隻是其中一步。
謝緲低首不語,一縷烏發落於肩前,更襯出他側臉的蒼白,纖長的睫『毛』微垂著,在窗棂照『射』進來的不甚明亮的天光裡,眼睑下鋪了淺淡的陰影,更有幾分脆弱易碎的美感。
戚寸心到這會兒看他也還是難免會晃神,她側過臉,有些不太自在地問了聲,“你是哪裡人?”
謝緲靜默地觀察她的眉眼,片刻後才搖頭,輕聲道,“不記得了。”
他的聲線低靡,添了幾分若有似無的『迷』惘。
戚寸心沒見他頭上有什麼傷口,他自然不可能是被磕壞了腦子真的失憶,或是有什麼難提的苦楚,又或是顛沛太久早忘了自己的來處……她見少年垂眸沉默的樣子,也不好再問。
“謝……”
“謝”字是個禁忌,她頓了一下,改了口,“緲緲,這些天我都隻喂你喝了些稀粥,你應該餓了吧?”
“緲緲”二字出口,少年不由抬頭,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半晌,他輕輕點頭。
他低眼看著她伸手拉了拉蓋在他身上的被子,並替他掖好被角,他顯得乖順又安靜,戚寸心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收回來的手也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才好,“我會很快回來。”
她轉身跑出去,還不忘合上房門。
外頭仍然是淅淅瀝瀝的雨聲,『潮』湿的風偶爾也能拂過他的眉眼,吹著他烏濃的發絲,而他靜聽她的腳步聲漸遠,一雙眼瞳鬱鬱沉沉。
府裡的廚房已經過了生火的時候,戚寸心隻得自己開了後頭的角門溜出去,在南巷口擺攤的老婆婆那兒買了一碗用香菇雞湯熬的小米粥。
雨珠不斷拍打著傘檐,戚寸心提著小食盒匆匆回去,她推開門的剎那,躺在床榻上的謝緲便驟然睜開眼。
紙傘擱在廊上,戚寸心進了屋子便先擦了擦手上的水漬,她走到床前,小聲問他,“我扶你起來?”
謝緲頷首,小聲說,“謝謝。”
見他同意,戚寸心才伸手扶著他坐起來,又將軟枕墊在他背後,介於『藥』香之間,他身上似乎有種冷得像雪一樣的味道,涼沁沁的,戚寸心對上他的那雙眼睛時,她才回過神,匆匆收回手,又先取了食盒裡的熱湯舀了一勺湊到他唇邊,“你先喝些熱的。”
少年卻抬眼看她。
熱湯的煙霧順著碗沿浮起來,染過他漂亮的眉眼,戚寸心對上他的目光,“喝吧,很好喝的。”
她朝他笑,一雙眼睛彎得像半滿不滿的月亮,淺發湿漉漉地貼在側臉,她鼻梁那顆殷紅的小痣有點惹眼。
他終於低頭,依言喝了幾口。
喝過熱湯,戚寸心又喂了他小半碗粥,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躺下。
檐外雨勢仍未有停歇的趨勢,她收拾了碗筷,見少年已經闔上雙眼,她便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撐起傘出了門。
“戚寸心,我看你真是豬油蒙了心,那人要是死了,你也就隻損失你那一匣子家底兒,可現如今他活了,那你不就更要養著他了?”
戚寸心在廊內洗衣裳,小九便坐在廊椅上數落她,“被人牙子賣來賣去的家伙能有什麼正經的活路?”
他壓低了些聲音,幹脆蹲到她身邊,“再說了,你現今是在知府的府裡做工,你將他也帶進府裡住著,要是被發現了可怎麼辦?”
“那舊院子隻有我一個人住,隻要他不出去,沒人會發現他的,”戚寸心知道小九是在擔心她,她衝他笑了笑,“我會小心的。”
“那以後呢?你難不成還真打算養他一輩子?”小九沒好氣地說。
戚寸心那日隻想著不能讓他死在這兒,到也沒有什麼工夫細想過這些,小九的話她一時答不上來,想了一會兒才說,“等他好了,他應該會有自己的打算的。”
小九聞言哼笑了一聲,故意揶揄,“我看你就是看上他那副好皮相了,不然你這小守財奴,怎麼會舍得你那些錢。”
“小九。”
戚寸心瞪他一眼,不想再搭理他,但低頭洗衣裳時,卻不由想起今日那少年看向她的一雙眼睛。
可真漂亮呀。
她想。
廊外的雨滴滴答答個沒完,做慣了浣衣燒火這些活計的姑娘動作利落,在顏娘那兒結錢時,她瞧見顏娘手裡把玩著一隻如細竹節一般的白玉,中間比兩頭要更纖細些,其上鏤刻著繁復精美的花紋,底下墜著個淺『色』的穗子,看起來像是個腰間的配飾。
“行了,去吧。”
顏娘隨手在妝奁底下抓了一把銅子兒給她,揮手打發。
“謝謝顏娘。”
戚寸心笑得燦爛,將銅子兒小心收在手掌裡,跑到樓下正瞧見小九,便數了一半銅子兒塞入他手裡,她一直記著這幾日的『藥』錢都是他替她墊付的。
雨絲細密如針,但到底不見之前那樣大的勢頭了,戚寸心也沒撐傘,在巷口買了熱食裝進食盒。
戚寸心才進院,便見那原本應該躺在床榻上的少年隻穿著一身單薄的雪白衣袍,靠在掉了漆的門框旁,他似乎沒什麼精神,半睜著眼睛,也不知道在看院子裡的哪一處,鴉青的長發被風吹著,他腰腹已隱隱有殷紅的血『色』浸出,可他卻像是毫無所覺。
匆匆跑上木廊,戚寸心隨手將食盒放到廊椅上,才伸出手要扶他,卻又怕碰到他的傷口,她的手指蜷縮起來,衝進屋子裡拿了件自己的披風踮起腳披在他身上。
她站在他的身前替他系披風的系帶,而謝緲一手扶著門框,垂著眼似乎是在打量她的眉眼。
“你出來做什麼?你這樣走動,傷口又裂開了。”她系好衣帶,說著抬頭望他,仿佛此刻她才意識到,原來這少年站直身體時,竟要比她高出一個頭。
可少年看著她,半晌也不說話。
“你扶著我,這樣我也不會碰到你的傷口。”被他那樣澄澈的眼睛注視著,戚寸心忍不住錯開視線,她輕輕拉起他的手,放到她的臂彎。
她認真地注意著他稍顯遲緩的步履,全然沒有意識到他此時正輕瞥著她纖細的脖頸,漆黑的眸子裡似有幾分探究。
但當他被她扶著坐在床榻上,她的手指極自然地觸碰到他腰側的衣帶時,他卻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一時四目相對。
“你的傷口裂開了,需要再上一次『藥』,”被他這樣看著,戚寸心的聲音變得小小的,“我也找不到旁的人替你上『藥』,所以才……”
她抿了一下唇,見少年警惕的模樣,她也有點臉紅:
“緲緲,我沒想佔你便宜。”
第3章 榻上睡她頸間一痛,失去意識。
戚寸心買回來的美少年不愛說話,常一個人坐著發呆。
小半月的時間,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已經開始愈合,人也精神了些,至少能自己扶著門框出來走動。
夏日黃昏,餘暉刺眼,穿透枝葉縫隙投向廊上,穿著白纻衣袍的少年才至門口,便被那夕陽餘暉刺激得半眯起眼睛。
後知後覺般,他伸手擋了擋,自他指縫間疏漏而來的光『色』映照在他尚有些蒼白的面龐,他那雙眼睛透著些琥珀的『色』澤。
廊下傳來些響動,他放下手,輕瞥一眼被放置在門框旁的木棍,他拿過來拄著,才走到廊椅旁,底下忽然冒出來一個腦袋。
他微怔。
戚寸心滿手是泥,也不知什麼時候蹭到了臉上,她一轉頭過來,謝緲便看清了她的那張花臉。
“在做什麼?”
他輕聲問。
“南院雖荒了,但也能在『亂』瓦廢墟裡頭撿出來些還能用的物件。”戚寸心不知道自己臉上沾著泥,她又蹲下去,“你病還沒好,這幾日喝冷茶夜裡總是咳嗽,有了這個風爐,便能煮上茶湯,時時添炭。”
他夜裡咳嗽起來,她也總睡不好。
風爐?
謝緲隨即在廊椅坐下,隔著欄杆間的縫隙,看到底下那個沾著泥土的風爐。
樣子有點醜,黑乎乎的。
戚寸心再抬頭看他。
他看起來好像跟這裡的一切格格不入。
脫了漆老舊不堪的廊椅欄杆,帶著些『潮』湿霉味的簡陋屋子,還有……她撿來的這個風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