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的晨風吹著他寬大的衣袍,一副清瘦的軀體看起來便顯得更孱弱些,連他的聲音也溫溫柔柔的,更添脆弱易碎的美感。
戚寸心最不想直視他的那雙眼睛,尤其是在這樣霧蒙蒙的晨光裡,她瞥見他那雙琉璃般的眼瞳裡不掩認真,她就有點移不開眼。
“知道了。”
她側過臉,含糊應了聲,隨後也沒再看他,“我得去廚房了,桌上有一盒酥餅,你若是餓了,就吃那個吧。”
戚寸心踩著木廊裡咯吱作響的木板匆匆跑下去,但才跑出幾步,她卻忽然回過頭。
他仍然靜立在木廊上。
他看起來依舊和這裡的一切格格不入,卻偏偏站在那兒,或見她回頭,他便微彎眼睛,朝她輕輕頷首。
“你昨晚……”她頸間還有一絲道不明的隱痛,但昨夜半夢半醒,她卻又說不準究竟是真是假。
“什麼?”少年輕聲問。
戚寸心打量他的臉,他看起來虛弱又無辜,她一時更吃不準昨晚的事,最終抿了一下唇,咽下滿腹疑慮,“算了,沒什麼。”
她匆忙回頭,跑了出去。
院子裡寂靜下來,廊上的少年輕睨著老舊院門,那雙微彎的眼睛漸漸沒了弧度,纖長的眼睫微垂,一張蒼白面容,神情寡淡。
府尊雖不用早飯,但廚房卻也要早一些開始準備午飯,在廚房裡匆匆喝了一碗粥,戚寸心就忙著燒火,或幫掌勺的廚娘打下手。
府裡的開支用度一向奢侈,府尊的每一頓飯都很是鋪張,戚寸心在灶臺後頭守了許久的灶火,但添著柴,她又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昨夜半夢半醒,她實在分不清昨夜被人扼住喉嚨的感覺究竟是真是假,她隻記得有一瞬朦朧晦暗的燭火一閃,就那麼一瞬,很快,隨即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但那種可怕的,幾乎要將人溺死的窒息感卻令她頭皮發麻,若真的是夢,會有那樣真實的感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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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心,添柴!”
廚娘的一聲喚,將戚寸心拉回神,她忙應一聲,趕緊添柴。
午時府尊用過飯,吃剩的殘羹撤下來,廚房裡又好一通忙活,洗幹淨杯盞碗筷,再將灶臺都收拾完畢,他們這些下人才有功夫用飯。
碗裡的肉雖不多,但好歹是有的,在這樣的大戶人家裡做下人,吃穿用度也比外頭的清貧人家要好上幾倍。
戚寸心分了兩份,打算趁著還未開始備晚飯的時候回拱月橋那邊去一趟,但她才出了廚房,便聽一聲喚:“寸心姑娘。”
她抬頭,便見一個穿著櫻草『色』袄衫的女婢。
似乎是常跟在她姑母身邊的一個。
“姑娘,戚嬤嬤叫我來請你去呢。”女婢笑盈盈的,走上前顯出幾分親昵,“姨娘想見見你。”
蘇姨娘?
戚寸心不明所以,卻也點頭,“好。”
女婢帶著戚寸心往蘇姨娘的皎霜院去,路上兩人說著話,戚寸心才知她名喚“照影”。
戚寸心當初入府時走的便是小側門,不但沒去過前院,府中貴人居住的內院也沒去過。
要去皎霜院,必是要路過府中的花園,戚寸心記著姑母的話,也沒有東張西望四處『亂』看,隻管跟著照影往長廊上去。
木廊上的腳步聲越發清晰,照影打眼兒一看是劉管家領了個年輕嬌俏的姑娘來,便立即拉了拉戚寸心的衣袖,低頭想往一旁躲開些。
但那姑娘四處打量著園子裡的風景,自是目不暇接,也不看路,在照影拽戚寸心的衣袖時,她正好撞上了照影。
姑娘哎喲一聲,戚寸心還未抬頭便瞧見她□□的緞面裙擺底下腳踩著的一雙繡鞋。
“什麼丫頭這般冒失?”
嬌柔的嗓音帶著幾分薄怒。
戚寸心抬頭最先瞧見她那張施了脂粉的年輕面容,鬢邊的步搖晃晃『蕩』『蕩』,她捏著繡帕的手正扶著自己的肩,纖細的黛眉微微蹙著。
“萍姑娘……”
照影才一開口,但瞧見那女子柳眉皺得緊了,她有些慌了神,忙扯著戚寸心伏低身子。
日光斜斜地照進廊內,那姑娘一身杏子紅袄衫襯得她肌膚更是白裡透紅,她輕瞥一眼照影,又看向一旁沉默的劉管家,輕飄飄地說,“都到太陽底下跪著去。”
她這話一出,照影身形一僵,但她抬眼看向劉管家,他花白的胡須都沒動一下,面無表情,顯然並不打算阻止那位萍姑娘。
午後日頭更甚,戚寸心與照影就跪在花園裡頭,那位萍姑娘已經走了,卻留了個女婢在那兒盯著,不跪足一個時辰,是不行的。
“照影姐姐,她是府裡的小姐嗎?”戚寸心偏頭看向跪在她身邊的照影。
“她?她哪裡是什麼千金小姐……”
照影搖頭,瞧了一眼在廊下乘涼的女婢,壓低些聲音道,“她叫春萍,原是主院茶房裡的,和咱們一樣,都是女婢。”
“那她怎麼敢這樣行事?”
戚寸心有些驚詫,她想起那位萍姑娘一身的綾羅綢緞,頭上的金步搖更是惹眼,她還以為是府裡的貴人呢。
“她也算是飛上枝頭了。”照影冷哼了一聲,回頭瞥見那在廊內悠闲扇扇的女婢,“有些人慣會巴結。”
“我們姨娘早看出她心思不正,之前敲打過她,將她從茶房打發去做灑掃了,沒想到她還不死心,前些天爬上了府尊的床,這幾日正得意著呢。”
“她認得我,也記著姨娘的仇,這回撞上了,就急著揚眉吐氣了,劉管家在邊兒上由著她,我們不跪也得跪,”照影撇撇嘴,回過頭來,看向戚寸心時她面『露』幾分歉意,“是我連累你了。”
戚寸心跪得腿麻,聽見照影的話,她便搖了搖頭,手指不小心碰到地面,她“嘶”了一聲,她一下蜷縮起手指,這樣毒的日頭,連鵝卵石地面都被炙烤得發燙。
皎霜院裡早收到消息,但蘇姨娘也沒急著讓人去將照影和戚寸心帶回來,而是等她們跪夠了時辰,才喚了兩個丫頭去將她們扶回來。
“明貞,不怪我吧?”
蘇姨娘懶懶地靠在美人榻上,才喝了一口女婢遞來的清茶,一雙妙目輕抬,看向遞來繡帕的中年『婦』人。
“也是她正好撞上的事,能怪誰呢?”
戚氏一壁扶著蘇姨娘坐起身來,一壁說道。
“這個春萍,這就急著下我的面子。”旁邊的女婢打扇,送來涼風徐徐,蘇姨娘鬢邊的淺發微動,她面帶笑意,嗓音輕柔,“才十七呢,當真年輕得很。”
“你那侄女幾歲了?”
戚氏道,“回主子,十六了。”
“十六?”
蘇姨娘妙目一轉,“是可以成親的年紀了。”
“姨娘,照影和寸心姑娘來了。”外頭有個身穿水綠袄裙的丫頭掀了門簾子,在外頭道了聲。
蘇姨娘坐直身體,“快叫她們進來。”
“姨娘……”
照影一見蘇姨娘,便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樣。
“先下去歇著吧。”
蘇姨娘卻隻看了一眼,便搖著羅扇輕抬下颌吩咐。
照影隻道了聲“是”,便一瘸一拐地被人扶著出了屋子,在鵝卵石路面兒上跪著,膝蓋痛得厲害,戚寸心這會兒站著,也難受得很,但她也隻能強忍著給美人榻上的蘇姨娘行禮,“姨娘。”
“冰蕊,快拿個凳子給她坐,墊上個軟墊。”蘇姨娘擺擺手,隨即吩咐身邊的女婢。
冰蕊應了聲,忙拿了凳子和軟墊來,擺在戚寸心後頭。
“坐吧。”
蘇姨娘笑著說。
戚寸心偷偷望了一眼站在邊兒上的戚氏,見她點頭,她才低頭道,“謝謝姨娘。”
“明貞,你這小侄女兒模樣生得這樣好,何愁找不到合心意的郎君啊?”蘇姨娘兀自打量起戚寸心來,臉兒生得白嫩,一雙杏兒眼圓圓的,鼻梁上一顆小小的紅痣,嘴唇正有些不安地抿起來,是一副討喜惹人憐的好相貌。
郎君?
戚寸心不知蘇姨娘為何一見她便提起這個,她也沒敢多講話,隻是低下頭。
戚氏適時扶著蘇姨娘站起來,緩步走到她身前,沁人的香氣隨著蘇姨娘擺動的裙袂襲來,戚寸心瞧見蘇姨娘繡鞋尖兒上渾圓瑩潤的兩顆珍珠。
“那春萍罰你們,原是想甩我臉子瞧,”她白皙纖細的手指捏了顆冰蕊遞來的葡萄,卻將它給了戚寸心,“她是記恨我。”
“姨娘……”
戚寸心想站起來回話,卻被蘇姨娘輕輕按下,話也被她打斷,“不過你也別怨她。”
蘇姨娘那張風韻未改的面容顯『露』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一雙眼睛冷冷沉沉的:
“她啊……反正是個福薄的。”
她嗓音柔和,帶著些南地的溫軟語調,輕輕慢慢的,但不知為何,戚寸心卻覺得有一絲的涼意順著後脊骨爬上來。
蘇姨娘賞賜了戚寸心一盒擦膝蓋的『藥』膏並許她休息半天,今日都不必再去廚房,戚寸心被戚氏扶著走出皎霜院時,才知曉今日這趟叫她來的緣由。
“說親?”
戚寸心一雙杏眸瞪大了些,她驚詫地望著戚氏。
戚氏拍了拍她的手,“寸心,蘇姨娘有個遠房親戚也在東陵,家裡雖不是什麼大富戶,卻也開了個不大不小的酒肆,他們家那兒子是個秀才,我看過了,人長得周正,脾氣也溫和,今日姨娘叫你來,便是想相看相看,眼下看,姨娘是滿意的,那邊自然也……”
“姑母。”戚寸心打斷她。
她才要說些什麼,卻見戚氏收斂神情,變得嚴肅許多,隻靜盯著她,戚寸心一下抿起唇,耷拉下腦袋。
“寸心,”
戚氏輕嘆一聲,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語重心長,“這府裡不是好待的,如今要你和我一塊兒在這深宅裡待著,我夜夜都難眠。你十六了,該是尋個好人家的時候了,也好有個依靠。”
戚氏向來說一不二,而戚寸心早年喪父喪母,姑母於她有養育大恩,她向來是不敢頂撞姑母的,可是成親……
戚寸心沉默了一會兒,怏怏抬頭,“姑母,你不用送,我自己回。”
戚氏站在原地,靜看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看她的背影在這日頭底下逐漸變得渺小。
若不在這東陵安個家,怕是她這個侄女兒這輩子都忘不了南邊的澧陽。
可她得忘啊。
忘得幹淨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