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頭兒醒了!”
“頭兒剛成婚呢,怎能不醒!”
“太好了!”
……
軍旗齊齊整整疊了起來,放在床邊。
滿屋藥香彌漫。
床前早已圍滿了人。
被山昭扶來的楊郡君坐在床邊,到此時都還在抹淚。
山昭在旁也是又哭又笑,眼睛又紅又腫:“大哥,我便知道你能挺過來!”
胡十一擠在邊上,也不知是不是悄悄嚎過了,此時嗓子都啞著,偏生不承認:“我早說了頭兒肯定會熬過去,真的,一點兒沒擔心!對了頭兒,你交代我的事我都辦好了,帶回來的人我也替你安頓好了,你放心養傷。”
旁邊的幾個人都很安靜,龐錄和駱衝隻在後面看著。
山宗竟已稍稍坐起一些,身上披上了件素白的中衣,胸膛還敞著,露著一道一道包扎綁縛的白布。
他掀了掀眼,看到他們都在,不用胡十一說,便已有數自己躺著的時候發生過什麼了,眼一動,從床邊那捧軍旗上看去一旁的人身上。
神容站在旁邊,正在那邊桌旁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一碗藥汁,騰出了地方給他們說話,側臉微垂,看不出什麼神情。
山昭走過來,小聲道:“嫂嫂辛苦了,我將藥端去給大哥。”
他將藥碗端去床前,剛要送去面前,就見山宗幽幽瞄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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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昭愣一下,旁邊楊郡君已伸手來接:“還是我來吧。”
他手往回讓一下,湊近他母親耳邊說了兩句:“母親讓大哥先安歇,反正他已醒了,多的是時候慢慢說,嫂嫂還在……”
楊郡君看一眼山宗,便明白了,點點頭,起了身,抹了抹眼:“你好好養著,千萬不要再嚇為娘了。”
神容還在旁邊站著,楊郡君過來拍了拍她手臂:“我先走,讓你們好好說話。”
神容輕聲說:“他現在本也說不了什麼話。”
山昭已將那碗藥遞到她手裡:“還是勞煩嫂嫂了。”
神容手剛接住,他們便都出去了。
胡十一還沒回味過來,轉頭看了看,一下看見山宗盯著自己,立馬就反應過來了:“那我也先走,回頭再來看頭兒。”
薄仲在山宗面前抱拳,捏去眼角淚花,先出去了,龐錄和駱衝也都出去了。
經過神容身邊,駱衝看她一眼,眼睛上那白疤橫著,笑得還是跟以往一樣猙獰,隻不過沒那麼陰陽怪氣了,也不再叫她“小美人兒”了。
神容看他們都走了,緩步走去床邊。
山宗正在看著她,眼神落在她身上。
他懶洋洋地往後靠著,臉上還沒緩回血色,眼微垂,頗有幾分頹唐落拓味,擱在身側的手指勾了一下。
神容知道他此時不太能動,坐下來,往他面前靠近一些:“什麼?”
山宗的嘴貼在她耳邊,低沉嘶啞地出了聲:“喂我……”
她不禁轉頭,就見他嘴角提著,黑沉沉的眼盯著她的臉。
神容被他這眼神語氣弄得眼神微動,低頭捏著勺子又攪一下那藥湯,舀了一勺送去他唇邊。
他剛往下低頭,她手卻又收了回來,故意斜斜瞄著他:“你如此厲害,連死都不怕,哪裡還要我幫你啊?”
山宗抬眼看到她眼裡微微的紅,眼下的青,似乎連下颌都尖細了一些,看她的眼神深了些,揚著嘴角,一伸手抓住了她端藥碗的手。
神容這才發現他已有力氣了,手被他拖過去,他低了頭,就著她的手低下頭來喝藥。
神容看見他那如刻的側臉始終泛著一層白,到底還是心軟了,由著他喝下去。
起初他眼始終盯著她,等藥碗隨著他抓著她的手慢慢掀起來,才垂下眼簾遮住了點漆眼眸。
神容被他這樣緊緊盯著,總覺得他好似怕自己消失似的,心裡沒來由地緊跳了幾下。
藥喝完了,他抬起頭,唇邊沾了幾滴殘餘。
神容的手還被他抓著,他一手拿開那碗放下,一手抓著她的手指,在自己唇上抹了過去,又低頭含了一下她手指。
神容指尖立時麻了一下,看見他的臉抬起來,嘶啞道:“你都知道了是嗎?”
醒來的時候,她對他說的是“恭喜凱旋”,他便猜她知道了。
神容想起他當初的那些事,心裡便有一處像被重重捏著,隱隱作疼。
所謂的天之驕子,不世將才,那些光輝有什麼用,都抵不上這實實在在的一個人。
她手軟軟地被他抓著:“嗯,你父親已告訴我了。”
山宗看著她低垂的眉目,抓緊了她的手:“下次不會了。”
“不會什麼?”她瞄著他問。
他喉間輕滑:“差點死。”
神容心口一縮,心頭那點氣忽然就全消了。
原來氣的就是這個罷了。
忽而外面幾聲重咳傳入。
神容一怔,忙抽手轉頭:“是我聽錯了?為何像是我父親的聲音?”
山宗眼睛看向門簾。
一人掀簾走進來,是山上護軍,看著床上坐著的山宗,重重點兩下頭,沉沉吐出口氣:“你果然醒了。”
似乎卸下一副重擔一般,他看向神容:“你父親來了,我剛與他說了些話過來,他正在外面等你。”
神容看山宗一眼,心裡愕然,立即就要起身出去。
一隻手拉住了她。
神容不禁坐了回去,山宗的手正牢牢握著她手腕。
他看著門簾,嘶啞開口說:“就現在,請你父親進來見。”
神容詫異地看他一眼。
他聲音太低,外面肯定聽不見。
山上護軍看他兩眼,剛正的眉眼自帶威儀:“你還是跟以往一樣,認定的事就做到底,如今終於弄到這挑開的一日了。”
是在說盧龍軍,也是在說神容。
山宗嘴邊澀澀一笑:“我就認定了。”
山上護軍轉頭掀簾走了出去,隻聽見他高聲道:“請趙國公入內,恕我兒此時重傷,不能親自出迎。”
神容又看一眼山宗,他的手還拉著她,不讓她走。
須臾,門簾一動,趙國公進來了。
“父親。”她喚了一聲,稍稍起了一下身,又坐回去:“你一定知道這裡的事了。”
趙國公看著她,又看一眼山宗,擰眉點頭:“知道了,山上護軍已與我說了許多,也知道他已被查了。隻不過剛剛才知道,你們在幽州便已自行再次成婚了,整個幽州城都傳遍了。”
神容原本是想找個好時機告訴他的,不妨他已知道了,蹙了蹙眉,眼又往山宗身上瞄了瞄,隻能點頭。
趙國公不語,屋中一時沉寂。
山宗此時才松開她,手在身側一撐,稍稍坐正,抬起手臂,準備拜見。
神容看見他身上中衣滑開,那條刺青斑駁的右臂將要在她父親眼前露出來,心中一動,伸手就攀住了他胳膊。
山宗身稍稍一斜,看著她抱著自己的手臂,人歪靠在自己身上,綿綿軟軟的身軀溫軟地貼著,一邊口中淡淡地說:“父親見諒,方才沒坐穩。”順勢便將他中衣衣袖遮掩了上去。
他笑了笑,幹脆不抬胳膊了,抬眼看向趙國公,稍欠上身垂首,算半個軍中之禮:“恕我拜見已遲,嶽父。”
趙國公看著二人情形,又聽到這一聲稱呼,臉色越發嚴肅:“你何以認定我就會承認你再做我長孫家的女婿?”
神容也朝他看了一眼,被他的大膽給弄得暗自咬唇。
山宗抬起沉定定的眼:“我隻認定神容,國公既為她父親,便是我嶽父。”
神容心裡一下就跳快了。
趙國公看著他這神色,猶如看到了當初在街頭攔他車時的模樣,又看一眼他身旁的神容。
神容察覺到父親眼神,才想起來手還攀山宗胳膊上,不動聲色地拿開,抬手順一下耳邊發絲。
趙國公負著手,緩步走動,短短幾步,已至床前。
神容不好多言,隻悄悄觀察她父親走近時的神色,沒看出怒意,也沒看出來別的意味,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又悄然往山宗身旁坐了坐,手指勾他右臂,將他那條胳膊往後藏。
手被按住了,身後抵上他的手臂,山宗如她願,半邊身徹底靠在了她身後,看著趙國公。
趙國公亦在看他,沉思至此,才開口:“養好你的傷,將你被查的事解決清楚,到時候你再堂堂正正去長安,登我趙國公府的門。”
神容意外地看過去,沒料到他會這麼說。
山宗垂首:“這次一定。”
趙國公又看二人一眼,轉頭出去了。
第九十六章
官舍裡,這幾日多出了許多來客。
因為一個人的醒來, 城頭城下短短幾日就恢復如常, 幽州城內也不再愁雲慘淡, 這官舍也變熱鬧了。
一行山家軍十數人齊整地守在官舍右側的客居院落前。
左側的院落前,則是一隊長孫家的護衛。
趙國公在客房裡坐著, 早已穿上了一身便服:“聽說你們探山開礦時便住這裡了?”
神容如常來問安,就在他身旁坐著, 眼珠輕轉:“是,父親現在住的便是哥哥客居的屋子。他當時不住這裡,隻住軍所。”
趙國公看她一眼,現在倒是明白了,她和那小子早在探山開礦時便一路走到如今了。
“該說的還是得說,我那日同意他去長安登門, 一是知道他因重傷未能赴約,情有可原;二來是其父山上護軍擔保他被查之事有內情;但頂重要的還是他當著我面說的那番話, 說明他很看重你。”
神容安靜地聽著,覺得她父親還有話沒說完。
果然, 緊接著趙國公又道:“你們二人私下成婚於戰時,情形特殊我可以暫且不計較, 可也不要以為我讓他登門便是點頭同意了, 他身上的事還沒解決, 何況你母親也不會輕易答應。”
神容多少也猜到是這意思了,輕輕點頭:“嗯,我明白了。”
這話無疑是在提醒她, 他們明面上仍然還在和離中,多少有些警醒意味。
趙國公說完看到她臉色,不免又有些疼惜,哪忍心再說什麼,聲音都輕了:“好了,去吧。”
神容起身出了門,往客房走。
客房離主屋所在不遠,便是山宗當時常住的那間。
廣源前日將他好生從那城下的醫舍迎來這官舍後,便自發自覺地將他送入了主屋。
她父親還在,他也需要安靜養傷,她便住去了他以前常住的那間客房。
自主屋外廊前經過,正好廣源迎面而來,一見她便道:“郎君正在等夫人呢。”
神容往主屋看了一眼,走了進去。
屋裡很熱鬧,趙進鐮今日過來了,山昭也在,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床前。
床前一張小案,上面擺了張棋盤。
山昭坐在那兒,興致高昂:“好久沒有與大哥推演過軍陣,再來一局吧,剛好可以陪你解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