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宗隻似笑非笑,始終沒有作聲。
一個高門貴女,裴元嶺說她是長孫家至寶,應當多的是人去求娶,不出兩年就會與他無關了。
反正以後也不會有任何牽扯了。
前方有匹馬停著,馬上坐著臉白眼細的周均,神色陰沉地看著他,似乎早就在這裡等著。
已然身在檀州。
“聖人下旨那一戰失利,此生都不可再提。”周均扯著韁繩,打馬在他身旁繞行半圈,聲音低得隻有彼此可聞,嘲諷地看著他。
“所謂的山大郎君如何風光,不過就是個孬種,你可知我的人在那條線上苦戰了多久!”他忽然拔刀。
山宗手中刀赫然出鞘,冷冷隔開他,策馬繼續往前。
又豈會比盧龍軍久。
……
幽州大獄的底牢大門緩緩開啟,幽深黑暗,裡面時而傳出幾聲重犯的嘶號。
八十四人被押至這裡,戴上了沉重的手镣腳镣。
“山宗!”駱衝左眼上的疤痕橫著泛紅,頭發被絞短,穿著囚衣,惡狠狠地想衝上來:“你居然把咱們送入大獄!為了你自己脫罪,你連關外弟兄們的死活都不管了!”
山宗持刀而立,一言不發地看著。
看著他想衝上來,又被大隊獄卒拽回去。
“你怎能食言!”龐錄帶著傷扯動鎖镣,憤怒地看著他:“不是你說一定要帶他們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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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道身影全都帶傷未愈,沒人衝得過嚴密的獄卒,他們的鎖镣被往裡拖。
“姓山的,是老子瞎了眼!”駱衝一手撐在大門上,幾乎要摳出痕跡,惡狠狠地瞪著他:“老子遲早要殺了你!”
“那就別死,”山宗冷冷說:“留著命來殺我。”
大門轟然關閉。
山宗轉身,往外走。
幽州街頭還混亂,魚龍混雜之處甚多。
他進了一間昏暗的鋪子,坐下:“紋個刺青。”
鋪子裡鑽出一個滿面橫肉的漢子,取出針時一臉瞧不起似的笑:“這位郎君,可別說小的沒提醒您,刺青可不是尋常人紋的,那哪是什麼好人會有的物事,除非是軍中番號,否則便是落大獄的犯人才會刺的。”
山宗扯開衣襟,赤露上身,冷幽幽地笑了笑:“沒錯,我也該下大獄。”
漢子被這話嚇了一跳,再看到他那條結實的右臂上赫然二字的番號,再也不敢多言,恭恭敬敬地上前:“郎君想紋什麼?”
山宗右臂繃緊:“蛟。”
龍已沉淵,隻剩惡蛟。
當夜他袒露著那條鮮血未淨的右臂,一人清剿了藏身城中的綠林賊匪。
次日,他開始組建屯軍所,身上穿上了一身烈黑胡服。
不久,幽州刺史趙進鐮到任。
他當著屯軍所剛剛招募而至的第一批兵,宣讀了自己的任命書。
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他的身邊多了新的人,胡十一、張威,雷大……
他們隨著他遇亂即殺,徹底平定了幽州。
後來,整整多了兩萬幽州軍。
他留下了一群綠林人的性命,讓他們對自己俯首帖耳。
讓他們充當自己的耳目,一次次出關。
始終沒有消息。
直到兩年後的某個冬日,趙進鐮在他面前無意間提起:“崇君,你可知聖人……不,如今該稱先帝了。”
山宗倏然掀眼。
後來趙進鐮悄悄告訴他,就在他離開的那年,沒多久就有兵馬入長安兵諫,有了如今的儲君。
或許是命,盧龍軍沒了,帝王沒有停止他的猜疑,生命裡有兵馬再來也無力阻擋了。
是夜,他在暗處召集了一批綠林,告訴他們:“現在是你們回報我的時候了。”
綠林們紛紛應命。
他可以更下力地找尋了。
依然沒有消息。
本以為就此過去了,或許此後一直就是這樣了。
他身在幽州,早已忘了洛陽和長安,卻在巡完一次關城,抓了幾個生面孔後,迎來了突如其來的重逢。
“我隻要你們做主的出來給我個說法,是誰不好好說話?”
他坐在暗處,看著突然闖入的女人,一眼就認了出來。
當初長安街頭垂紗掀開,一晃而過的少女,三年後已是身姿纖挑的女人。
長孫神容。
……
山宗獨自走在長夜,似身在幽州,又似在別處。
前面隱隱光亮大盛。
他往前,一腳跨入,亮處群山環抱,東角河流奔騰。
高坡上,一道女人的身影迎風而立,披風翻掀,披帛飄動。
她轉頭看來,笑得意氣風發:“沒有山能在我眼前造次。”
山宗想了起來,他為她開礦和她一起落過礦洞,甚至放出了那八十人;她也曾抬手一指就幫他找到了差點死在泥潭裡的八十人。
他為找她私自出了關;她也曾關外給他指路,讓他找到了周小五。
遠遠不止這些,他本以為要獨自走這條路,偏偏她闖了進來。
他勾起嘴角,朝她走去。
她卻淡了臉色,轉身就走:“你以後就獨自在望蓟山裡睡著吧,我才不會來,再也不來幽州了……”
周圍暗了下來,似又要回到了長夜漫漫的幽州街頭。
山宗聽到胡十一的哭腔:“頭兒,你不是說有口氣都要活下去的嗎?哪能說話不作數呢!”
沒錯,他已找到盧龍軍了,他答應了要去見她父親。
終於意識到這是在夢裡,山宗往前,去追那道身影。
亮光越來越遠,黑暗大片而至。
他的日頭就要沉了。
山宗冷笑,咬牙往前。
他不信,這麼多都挺過去了,不信這次挺不過去!
神容!
眼前一亮,山宗睜開了眼。
從模糊到清晰,眼裡一片昏暗的床帳。
床前一人驚呼:“山使!”
是軍醫,他手裡捏著旗幡一角,即將蓋上他臉,驚喜地停住:“夫人!”
旁邊立即轉過頭來一張臉。
神容怔怔地看著那張臉,直到他黑漆漆的眼珠動了一下,才發現是真的。
他醒了。
她胸口漸漸起伏,喉間哽著,忽而對著他的臉就抬了手。
沒落下去,那條刺青斑駁的右臂抬了起來,抓住了她的手,頭一次沒多少力氣。
他抓著她的手,扯過去,慢慢按到薄唇上,拿開時嘴動了動:我回來了。
神容緩緩低頭,心口一點一點復蘇,捧住他那條斑斓的手臂,臉貼上那片刺青,輕輕說:“恭喜凱旋。”
視線裡,看見山宗的嘴角揚了一下。
雖然晚了幾年,但恭喜凱旋,我的盧龍。
第九十五章
天亮時,東來再回到那掛著醫字牌的門口, 忽而發現守在門前的長孫家護衛多了許多。
他立即進門, 一眼看到門內坐著的人, 暗自一驚, 快步上前就要見禮:“國……”
那竟然是趙國公,一豎手打斷了他, 身上還穿著厚重的國公官服,外面系著披風, 坐在胡椅上。
東來悄悄看一眼裡間,低聲問:“不知國公何時到的,可要屬下去知會少主?”
趙國公搖頭,又擺一下手。
東來見狀無言,垂頭退出了門。
趙國公其實來了算久了。
剛到時還在夜裡, 城頭上的守軍給他開城門時都是一幅哀戚面容。
他看到這城下屋舍前一片燈火通明,守著許多人,有神容的護衛,還有一群兇神惡煞像軍兵又像野人匪徒的人,過來便見這屋裡面一個軍醫愁容慘淡,似是在準備後事了一樣。
他阻止了他們的通報,走至裡間,揭開道簾縫朝裡面看了一眼。
床上躺著蓋著軍旗一動不動的身影,神容枯坐在旁,蒼白著臉,垂著淚, 渾然不覺有人過來。
他實在出於震驚,看了好幾眼,沒有開口喚神容,出來後在這裡坐到了此刻。
趙國公又看一眼裡間,還是起了身,負著手擰著眉,到了門外,想問一問東來這是怎麼回事。
忽而身後門內跑出了軍醫的身影:“山使醒了!”
趙國公不禁回了下頭。
頓時門口那群分不清是軍人還是匪徒的進去了好幾個,跑得最快的是個面色黝黑的漢子:“頭兒!”
遠處也有人在往這裡走來,趙國公轉身看去。
“長孫兄,”山上護軍神情疲憊,眼眶尚紅,原本腳步很快,看見他停了下來,朝他抱拳見了軍禮:“多年不見了。”
趙國公面容沉肅:“倒不曾想能在這裡遇上。”
也不曾想到那小子竟已躺下不省人事,直到現在。
若非他不放心神容,追著她後面來了這趟,還不知道這邊關幽州有這些事。
山上護軍沉聲低嘆:“我兒能與神容再遇,又何曾想到呢?”
趙國公板著臉沒做聲。
“請長孫兄借一步說話吧。”
不遠處有守軍在歡呼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