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駱衝陡然發難:“李肖崮才是反賊!”
內侍不禁後退:“大膽!”
山宗忽而大步走出, 從後面扯出個反綁著雙手的人推過去:“說!”
那是他們殺回關內時特地抓的一個幽州將領, 當時因為李肖崮身死, 他的兵馬終於停了圍攻瓮城,往關內四散潰逃, 有人在喊節度使死了,這是跟在李肖崮身邊的,親眼目睹了他被殺的過程。
下面的兵卒隻是聽命令行事, 但跟著李肖崮的親信一定知情。
果然,那將領白著臉,戰戰兢兢向內侍道:“是節度使聯通了契丹人,那個孫過折當初歸順時常與咱們節度使有走動,彼此稱兄道弟,對幽州極其熟悉,他們是謀劃好的。”
說完看一眼冷冷站著的山宗,畏懼地和盤託出:“節度使連自己的妻兒都送去關外了。”
駱衝差點上來殺了他,被龐錄死死按住了。
山宗抬眼看著內侍:“如何,我現在是否可以調兵求援了?”
內侍眼睛在他身上看來看去:“聖人隻要求山大郎君即刻回京受查,其餘一概不準。”
剛說完,禁軍已壓近上前,圍緊了山宗,刀兵相向。
“請山大郎君隨我等返回長安,否則等同坐實了謀逆。”
山宗握刀的手松了又緊,稍稍偏頭:“你們都等著。”
龐錄問:“你要跟他們走?”
“我會回來。”山宗扔下刀。
他要去拿回兵權,再去關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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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更半夜,宮廷深處的一間偏殿裡,隻一盞燭火飄搖。
山宗被關在這裡,披散黑發,軟甲髒汙。
一人破門而入,瞬間門又被外面看守的禁軍關起。
進來的是他的父親山上護軍,幾步走近,腳步匆忙:“沒事了,你可以回山家了。”
山宗抬頭,看著他身上那身威嚴的上護軍官服,聲沉下去:“父親見過聖人了?”
“是,聖人願意留你一命。”
“我在幽州已證明過清白,何至於死。”
山上護軍蹲下,一手扣住他胳膊,壓著聲:“那個給你作證的將領已死了!契丹來了談判書,附了盧龍殘旗,說你的盧龍軍全軍叛國,加上你殺了幽州節度使,你的死罪洗不清了!”
山宗咬牙:“我殺的是反賊,盧龍軍不可能叛國!”
“無人可以為你證明,就連那日去拿你回京的內侍都沒了!”山上護軍聲低入喉裡:“一旦聖人將此事公告天下,罪名釘死,便誰也救不了你了!”
山宗沉著雙眼:“我已明白聖人意思了。”
李肖崮說聖人有意讓他做幽州節度使時,他就明白了。
或許他們起初隻是想試試起兵有無可能,於是有了幽州戰亂,故意請求朝中派兵。
沒想到朝中派出了他的盧龍軍,很快平定了戰亂。李肖崮便盯上了他的盧龍軍,有了那份密告。
而帝王,透露給李肖崮的回復卻是要讓他做幽州節度使。
李肖崮越是認定自己將要被取代,為朝廷所不容,就越迅速地聯通孫過折來一舉摧毀盧龍軍。
整個奪回蓟州之戰沒有收復失地的壯闊,也沒有拯救遺民的高尚,隻不過是一出帝王心術,讓盧龍軍和幽州節度使互相制衡的一個局罷了。
倘若李肖崮沒有聯結關外,這次恐怕也會做出什麼,從而讓盧龍軍受創。
帝王誰也不信任。
“你明白就好。”山上護軍用力抓著他胳膊:“聖人近來古怪,時常念叨有皇權威脅,卻又說不清是何威脅,寵信的人一個個疏遠,據說許多藩王宗親都沒了,何況是你!這種時候,他收到任何告密揭發都會起疑。蓟州之戰是試煉,你回來了就證明你沒反,但他不會希望你的盧龍軍回來,隻有如今的你,才能讓他放心。”
確實。山宗盯著玄甲胸前的盧龍二字。
他鏟除了幽州禍亂,而幽州,斬去了他的雙臂。
所以帝王不會為他翻案,隻會順水推舟留下他。
“他們不可能降,一定還在關外什麼地方等著我去支援。”
“他們是沒降,他們就沒去過關外,從來就沒有過那一戰。”山上護軍按住他:“我隻能求聖人留下你,掩蓋此事。忘了你的盧龍軍,以後都不要提起,你仍是山家的大郎君!”
山宗一動不動,散發遮著黑沉的雙眼:“聖人不見我,卻隻召見父親,一定是保我有代價了,是什麼?”
山上護軍眉心緊皺,燭火裡如驟然蒼老:“聖人年輕時在邊疆受過突厥襲擊,當時我曾救過他一命,除此恩情外,我已辭去上護軍一職,交出山家大半兵權,此後不再過問世事。”
“原來如此。”山宗扯開嘴角。
“這些都不算什麼,你是山家嫡長,你活著山家便不會倒!”
“我必須要領兵。”山宗站起身:“我不能廢在山家。”
“聖人不會再讓你領兵,也不會讓你去救盧龍軍!”山上護軍低吼:“戰事已了,盧龍軍隻剩一面殘旗,可能已全軍覆沒了!”
山宗孤松一般站著:“那我就自己救。”
他大步走去門口,一把拉開門,冷冷盯著外面禁軍:“我要面聖。”
……
幽幽大殿空曠,帝王高坐御前,蒼老頹唐。
“你說你要在幽州任軍職?”
山宗跪在下面,脊背挺直:“是。”
帝王長嘆一聲:“你犯下如此重罪,朕念在山家和上護軍多年功勳,又器重你將才之能,才保下了你,如今為何還要去幽州?”
山宗一身沉定:“幽州節度使已死,九州崩亂,幽州需要人鎮守,臣隻領幽州一州。”
帝王似是沉凝了一瞬:“幽州確實需要人鎮守,但隻領一州,又如何能抵擋關外聯軍?”
“隻需屯兵五萬。”
“五萬對陣關外是不多,朕相信你的本事。”帝王稍稍停頓:“但往關內而來,一路積沙滾雪就多了,或許也會隨你出關。”
山宗幽幽掀眼,掃到帝王下撇沉墜的嘴角。
他現在沒兵,不足為懼,但一旦去幽州有了兵,便成了個忌憚,是怕他因盧龍軍之事報復,有不臣之心,也不願他帶兵出關救援。
他抿住唇,又啟開:“兩萬兵馬。臣願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永鎮幽州,不出幽州。”帝王沉吟,聲音裡掩著深深的倦怠。
山宗語氣沉緩:“易州將領周均有心爭佔頭功,此戰失利,必對臣生仇,可將他調至檀州鎮守,從此九州分治,有他就不會聚於臣一人之手,臣也不能輕易調兵從檀州過境。”
在檀州放他一個仇人,等同看守,他寧願自戮一刀。
而後又戮一刀:“臣願自逐出山家,從此亦再無山家軍可依靠。”
帝王手按在座上,深深感嘆:“果然,如此謀略心智,朕沒看錯,若無此事,你才適合做幽州節度使。”
山宗說:“隻求陛下不要給盧龍軍定罪,盧龍軍不曾叛國。”
寂靜許久,蒼老的聲音又響起:“朕答應你,徹底遮掩此事,幽州節度使是在關外追擊敵軍時被殺,與你無關。但所有相關的人,必須掩埋,包括你的下屬。”
山宗握緊拳,松開牙關:“是。”
帝王點了點頭,抬起枯瘦的手招了招:“那好,立下帝前重誓,密旨封存,朕特赦你無罪,授你幽州團練使。”
山宗垂首:“謝陛下……”
明處,盧龍軍平定幽州戰亂後折損嚴重,剩餘皆編為幽州軍,再無盧龍軍。
暗處,密旨封存,從此盧龍舊事不得提起,言者聽者同罪論處,直至身死魂滅。
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若有違背,悉聽懲治。
從此再無山家大郎君、盧龍軍首,隻有幽州團練使。
……
洛陽山家,山宗最後一次返回。
書房裡,山上護軍震怒,當場扯住他衣領:“你怎能如此行事,不要忘了,你還是山家嫡長子,我不惜一切才保下你,你豈能如此不孝!”
帝前重誓,何異於與虎謀皮。
山宗一把掙開,身上穿著再尋常不過的胡服,隻帶著隨身的直刀:“那便請上護軍恕我不孝。”
山上護軍怒目圓睜:“那神容呢?她與你剛成婚半載,還在等你回來,你就此離開山家,她該如何?”
山宗沉默地站了一瞬,咧下嘴角:“也對,本就是一樁聯姻,我已不是山家大郎君,長孫家應當也不需要個罪人當女婿。”
他霍然轉身出去。
廣源驚喜地迎上來:“郎君,你回來了!”
“取筆墨來。”
一封和離書在廣源的驚疑不定中送去大郎君所居主屋。
山宗已往外走,特地走了後院。
楊郡君最先聞訊趕來,在門邊拉住他:“宗兒!你做什麼?別人不知道你,為娘還能不知道你,若你真對神容如此不滿,當初又何必娶她,何人能勉強得了你啊?”
山宗勾著嘴角,拉下她的手:“便是如今生出了不滿。”
“何至於此,你還要因此離開山家?”
山宗腳步停了一下,想起那道密旨,言者與聽者同罪,笑一聲,點頭:“對,我便是因要離了她才要離家。”
“讓他走!”山上護軍在後面怒喝,整張臉鐵青,眼中卻隱隱泛出紅來:“如此棄妻不孝之人,不配為我山家兒郎!今後誰若敢去找他,便逐出山家!”
楊郡君驚愕地看著丈夫,忘了開口。
等她回頭,眼前已經沒了兒子的身影。
……
山宗拎著刀,策馬往北,直直行去,不曾回頭。
懷裡揣著那份帝王任命書。
唯一從山家帶走的,隻有自幼母親給他的那塊崇字白玉墜。
涼風如刀,割人的臉。
一道身影騎著馬追了上來,緊緊跟著:“郎君,我一路追一路找,可算找到你了。”
是廣源,背著包袱。
山宗頭都沒回:“跟著我做什麼?”
“我自幼與郎君一起長大,自然要跟著照顧你。”廣源追著他的馬:“郎君是值得跟的人。”
山宗忽笑一聲:“是麼?”
五萬盧龍軍,他十五入營,十四歲起就開始籌謀物色,每個鐵騎長都是親手所選,有的甚至年紀可以做他的父親。
不知他們在關外還剩多少人,是否還覺得他是值得跟的人。
“人送走了?”他忽然問。
廣源忙回:“送走了,夫……貴人走得特別急,我是追去的,將郎君留給她的東西都送去了,她很生氣,長孫家也氣壞了。”
“嗯。”山宗無所謂地眯著眼,看著遠處蒼黃的天:“那更好,此後就與我這樣的人沒有瓜葛了。”
廣源沒明白,隻是遺憾:“貴人其實很好,郎君若真跟她好生過下去,不會覺得沒有情意,也不會覺得勉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