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進鐮在旁撫著短須看,看完了又看去床上,長長松了口氣,直感嘆:“真不愧是你山崇君,才這些日子已能起身,先前可委實將人嚇得不輕。”
山宗身上披上了黑色胡服,人已坐起,捏著個棋子在手裡轉著把玩,眼睛一掀,朝進門的神容看來一眼,嘴邊露了笑。
山昭已經看見神容,忙起身喚:“嫂嫂快來,你不在大哥都沒心思與我廝殺。”
神容被這話弄得看一眼山宗,走了過去。
趙進鐮臉上帶笑,向她點頭打了招呼。
趁她還禮時,一隻手悄悄在她身後拉了一下,她便順著那把力坐了下去,挨在男人身旁,壓了他一邊胡服衣擺。
山宗做得自然而然,還順著先前的話在說,開口的聲音已沒先前那般嘶啞了:“聽說我倒下時朝中就派了人來。”
趙進鐮點頭:“我當時正是追著那位朝中特派而來的河洛侯去的,這些時日一直都在忙這個,因而到此時才趕來看你。如今的情形,正好要與你說一說。”
山昭聽到這話便擔憂了:“趙刺史可知朝中是何意思,我大哥會有事嗎?”
“這與你無關,不必多問。”山宗捏著棋子說:“玩過這局,你便該收拾東西回洛陽去了。”
山昭一愣,如何也沒想到他會來這麼一句逐客令。
“大哥這是做什麼,好不容易我們才能來這一趟,多少年都未能一家團聚了。”
山宗看他一眼:“你也知道我被查了,此事未了之前,我與山家都不該有瓜葛,你不知道,上護軍知道。”
那是帝前重誓裡的承諾,封存於帝王遺錄密旨中,他此時仍應是自逐出山家之人,不應與任何有兵權的勢力有瓜葛,除了幽州。
山昭聽他還叫上護軍,而不是父親,心裡忽就有些明白了,到現在為止,他未曾叫過一聲父親母親,也沒有應過自己喚的大哥。
他剛醒不久時那遞給他的一記幽幽眼神,原來不隻是因為嫂嫂要趕他們,也是真的在回避。
Advertisement
“那……”
“人你們都看到了,我也沒事了,先回洛陽。”山宗垂眼,喉頭動了動:“好好安撫楊郡君。”
山昭默默無言地看了看他,一臉愁容,欲言又止,隻能看他嫂嫂。
神容沒做聲,眉心微微蹙了蹙。
“我落棋了。”山宗已先走了一步棋。
山昭隻好悶悶不樂地跟著落子。
一局無聲的推演結束,他起了身,站在床前好一會兒,似乎想說什麼,終究又忍住了,最後隻抱拳說:“我去向父親母親傳話去。”
待他走了,趙進鐮才感嘆道:“看來不用我說什麼情形了,你大抵也知道了。”
“嗯。”山宗看身旁:“你直接說。”
神容置若罔聞,伸手捏了一顆棋子在手裡。
趙進鐮見他不回避神容,便直接說了:“河洛侯當日私下去了一趟軍所,還將你這幾年所做軍務的記錄都帶走了,可見帝王對你之事的重視。他留了一隊禁軍在幽州官署裡監視你重傷情形,我也以身家擔保了你隻要傷愈一定會歸案,他這才連夜返回長安。如今山家和長孫家的人來了的事,怕是瞞不過他眼的,我今日來便是來提醒你一番,不想你已明白,先將令弟給打發了。”
山宗臉上沒什麼表情,畢竟都已料到了:“勞你去信解釋,山上護軍是為我做證詞而來,趙國公是為礦山而來,都事出有因。”
趙進鐮點頭嘆息:“我明白了,你放心吧。若非朝中聖旨到,我真沒想到崇君你當初竟是帶了這麼多事來的幽州。”
山宗隻笑了笑,忽而說:“我差不多也該換藥了。”
趙進鐮會意起身:“那我便先走了,你好生養傷。”
說完話便出去了。
外面天有些暗了,神容手裡還在捏那顆棋子,聽到一旁男人的聲音低低問:“這棋好玩兒?”
她轉頭,那顆棋子就被他拿走了,隨手拋在棋盤上。
“你不是該換藥了麼?”她問。
“早換好了。”山宗懶洋洋揭一下衣襟給她看,新包好的傷布,一身的藥味。
神容朝外看一眼,見無人了,一手撐著,慢慢挨近他:“趙刺史的意思,是你養傷好了就會被帶去長安是不是?”
山宗點頭:“嗯。”
“你養傷期間也不該與他人有往來是不是?”
“嗯。”
神容臉色稍淡:“那就難怪了。”
難怪他會那麼說了,既然如此,除了山家,長孫家也會被要求離開幽州的。
這一回,幽州真的是關押他的囚籠了。
山宗迎上她視線:“這是遲早的,我也一直在等這一天。”
神容沒做聲,想起他那些安排,他確實一直都在等這一天。
這一天對他,對盧龍軍,都已等太久了,恐怕他隻恨不得來得再快些。
目光裡,忽見山宗對著她的臉眯了眯眼。
神容此時才發現自己的手正撐在他腰側,人傾靠在他身前,上半身都抵在他胸膛前,不禁手挪開一些,免得壓著他的傷。
腰後一沉,卻又被他的手攬著按了回去,他臉上又露出那般痞笑:“去長安不就可以去趙國公府了?這是好事。”
神容鼻尖緊挨著他的下巴,越發清晰地聞到他身上的藥味。
“那我就先隨我父親回長安去了。”
“嗯。”山宗笑:“你先回去了,我會好得更快一些。”
“是麼?”
“那樣就能更早去見你了。”
神容覺得他是故意這麼說的,心裡還是被輕輕扯了一下,沉默了一瞬,握住了他下颌:“那你就早些養好。”
他下颌上有些微微的泛青粗糙,山宗由她這般握著,眼裡始終帶著絲笑:“當然。”
外面廊上陸續亮起了燈火,屋內越發暗了。
廣源忽在門外道:“郎君,郎主和主母來了。”
神容回神,從他身前讓開。
“宗兒,我們來看你。”是楊郡君的聲音。
他們應該是聽了山昭的傳話,過來道別的。
趁他們還沒進門,神容看一眼山宗,先出去了。
……
官舍裡越發熱鬧了,陸陸續續有行走聲。
東來在客房門外站著,低低稟報:“趙刺史送了消息給國公,傳達了河洛侯的意思,因為山使之事,幽州不可再隨意來外人了,恐怕長孫家要暫停礦山事宜返回長安,國公讓我來知會少主。”
神容哪裡還需要知會,隨手挑著燈芯,嗯一聲:“讓父親做主吧。”
“按國公的意思,那便即刻準備了。”東來退去。
神容一點也不意外,暫停礦山事宜,河洛侯的勢力也插手不進來,她父親自然願意盡早走。
她透過窗戶朝外看,主屋方向燈火通明,山家的人已陸續走出。
料想最不舍的應該就是楊郡君了,還能看見她挨在山上護軍身旁走出院落的身影,一路抬袖拭淚而去。
她想合上窗,卻見主屋外的廊前有男人的身影慢慢走過,逆著燈火,披著胡服,不知是不是送了山家人一段,不細看差點沒發現,頭一轉,朝她這裡望了過來。
廣源在那邊提醒他:“郎君怎麼出來了?你該靜養來著。”
他低笑:“我等人。”
神容默默站了一瞬,合上了窗,走去床邊,解開外衫,已準備躺下,想想又掖了回去,忽而轉身就出了門。
主屋的門剛剛合上,廣源已經走了。
她走到門口,腳步有些急,對著那道門縫,一呼一吸,手伸出去,手指輕輕刮了一下。
下一刻,門忽而開了,一隻手將她拉了進去。
神容迎面就落入了男人的懷裡,他早就等著了,手臂抱著她緊緊的。
“你的傷……”神容摸到了他的胸口白布。
“親你總沒事。”山宗一把聲低低的,唇從她耳邊移到她唇上,一口堵住。
苦澀的藥味纏到她舌尖上,神容的兩條手臂被他拉著搭上他肩,她緩緩收攏了,抱住他脖子。
終於又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濃烈又鮮活。
山宗吻地細密又用力,雙手按著她的腰,抵在自己身前,用力地吞住她的唇。
神容唇上很快麻了,被他的唇一啄一含,心便如擂般急了,主動將唇微微張開,一下迎上他更用力地一吮,不自覺渾身一顫。
他在火光裡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深邃的眼盯著她,慢慢退著,摟著她,一直到了床邊。
坐下來時,彼此的唇還在一起。
終於分開,還是因為神容快要喘不過氣了,親得太用力,分開時彼此的唇都還有牽扯。
燈火裡,山宗摟著她的身軀,抵著她的唇喘息:“他們都與我道別過了,夫人就沒話與我道別?”
神容摟著他的脖子,挑起眉:“有,我問你,若再來一次,你還會和離麼?”
“會。”
神容眼稍稍睜大,又聽他說:“但若我早些認識你,當時應會問你,是否會願意隨我走。”
她松開手:“那你問啊。”
山宗眼裡黑沉:“你可願意隨我走?”
“不願意!”神容說完看他一眼,偏過臉去。
山宗臉色沉定,眼睛緊緊盯著她。
她眼神輕輕飄一下:“若是現在再問,還差不多。”
山宗嘴角瞬間提起,自後一把摟住了她。
“現在,以後,不管我去哪兒,都會問你。”
神容心中一動,當初的那個結忽然解了。
第九十七章
長安,風清日明。
近來坊間流傳著諸多傳聞, 正當喜慶——
據說幽州一戰以少勝多, 領兵的幽州團練使堪稱奇才,赫然是當初鼎鼎聞名的山家大郎君。
又據說長孫家的郎君長孫信因在外開礦有功, 近來入宮面聖,獲得帝王御前重賞厚封,往後肯定是要平步青雲, 甚至還有可能執掌工部, 如今誰說起來都要羨慕三分。
坊間熱鬧,宮中卻一片忙碌緊張。
裴少雍今日一早就入了宮來御前侍候。
他照舊跪得頗遠, 看向深處,那裡依然垂帳, 也依然隻有河洛侯能侍立在少年帝王左右。
垂帳裡, 帝王少年身姿端坐,翻看著從幽州帶回的軍務記錄:“聽聞他此番重傷不起,山上護軍和趙國公都去了幽州?”
裴少雍聽到這話不禁一驚。
河洛侯這一趟幽州之行迅速而出其不意,事先除帝王外無任何人知曉, 他也是在其返回後才知道。
河洛侯在旁道:“幽州刺史已來報過,山家和長孫家應當都已返回了。”
“他們與當初的事可有牽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