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屋內,神容徹徹底底梳洗了一番,換上了襦裙,好好飲了一盅溫補的暖湯,放下碗時,就見長孫信進了屋。
他穿著月白袍子,眼下有些青灰,可見這幾日也沒睡好,走近來問:“你們在關外……一切順利?”
神容坐在榻上,將書卷拿出來看了看,又收回錦袋,點頭:“都順利,地風穩了,礦脈的偏差會回去的,往後你就可以安心採礦了。”
自然不能告訴他都發生了些什麼,光是入了一回銷金窩就沒法說出口。
長孫信早察覺地風穩住了,她這是岔開了話,不想告訴他。
但見她這幾日奔波,好似都瘦了一圈,又於心不忍,他們長孫家的小祖宗,何嘗出過關外那等危險地方,還不全是為了礦。
他再不忍追問什麼了,朝紫瑞遞去一眼,示意好生照顧著,出了房門。
到了門外,恰好一名護衛從廊前快步而來,送來了一封信函。
長孫信接了,一看是他母親裴夫人的親筆,借著廊前燈火就展開看了。
前些時日趙國公就來信問過神容近況,剛好那時候神容去了關外。
長孫信當時捏著把冷汗,哪敢不說實話,乖乖說了神容為了礦山的事去關外探地風去了,但沒提到山宗,也沒說她還沒回來。
不想現在他母親的信又到了。
裴夫人自然也是為神容去關外的事寫信來的,再三叮囑要回信去報平安,言辭間恨不得親來幽州。
這封信特地寫給他,是將臨別前的話又叮囑了一遍,叫他不要再讓神容冒險,也不要讓她再與姓山的小子有任何瓜葛。
長孫信心想這信可真是時候,早一日都不知該如何回復。
他將信折了折,納入袖中,瞧見東來換回了護衛裝束,正在廊前站著,走過去,招招手,小聲問:“此番關外之行,姓山的如何把阿容帶回來的?他們一路上如何?”
Advertisement
東來垂著頭:“山使說為少主著想,全聽憑他命令行事即可,回來後若有任何事存疑,請郎君去問他本人,他一力承擔。”
長孫信詫異:“這是姓山的說的?”
東來稱是:“在關外時私下吩咐的。”
“他承擔?他當自己是阿容的什麼人,囂張!”長孫信壓著聲,看一眼身後房門,怕被神容聽見,沒好氣地走了。
東來依然垂首,隻能當沒聽見。
……
官舍裡安靜,這一夜,神容睡了個好覺。
次日,直至朝光投至床沿,她才起了身,腿還有些麻,路上騎馬太久了。
她坐在床沿,輕輕揭開素白的中衣看了一眼,腰肢上青了一小塊,是山宗在馬上時手臂摟她太緊了。
房門推開,紫瑞端著水進來伺候,她將中衣拉了下來。
“少主今日可以多歇一歇。”紫瑞遞來擰好的帕子。
神容接了:“不歇,我稍後就去山裡。”
紫瑞道:“郎君說少主不用去了,你這趟出去辛苦,往後就少去山裡,好生歇著,餘下的事交給他就好。”
神容擦著臉,停了下來:“什麼叫往後少去山裡?”
紫瑞近前,小聲在她耳邊道:“聽說主母來過信了。”
神容頓時就明白了,是因為山宗。
第五十五章
山宗坐在馬上, 手裡捏著一塊破皮。
那塊被那瘋子當成錢交給他的破皮革,又灰又髒,上面繡了兩個字, 已經磨損得發了白,不仔細辨認根本認不出來。
他卻看了很久,而後又收入懷裡,看了眼前方的望蓟山, 打馬而入。
胡十一今日輪值守山, 看見他來了, 小跑過來:“頭兒, 你不是該在軍所養傷, 怎的又來山裡了?”
山宗下馬, 往礦眼處走,一臉的無所謂:“這點傷還不至於不能動。”
胡十一暗自龇牙, 那叫“這點傷”?
單是看他這復原的速度,不愧是打小從號稱將門世家的山家訓出來的。
不過這毫不矜貴的做派,也半點看不出曾是出身山家的貴族了。
眼下正是休整時分,礦眼處圍蹲著那群重犯,粗布囚衣和蓬亂如草的頭發上都沾了灰塵,他們正在兵卒們的鞭子下捧著荷葉包吃飯。
山宗掃過他們,吩咐胡十一:“給他們加點,算賞他們當日的作為。”
胡十一抱拳, 過去傳了話。
雖未親見, 但他也聽說了,當時這群重犯忽然冒了個頭, 嚇到了一個漏網的敵兵,也算是幫了金嬌嬌一個忙。
誰叫他們個個模樣跟怪物似的, 又是在這大山裡。胡十一想,能不嚇人嗎?
很快,重犯們面前多了兩大桶清水,每個人手裡多加了一餐飯。
未申五踩著一叢草蹲著,掂了掂手裡的荷葉包,嘴裡還嚼著沒吃完的,盯著山宗:“老子們是為了小美人兒,若是隻有你,真恨不得上去幫忙呢。”
他抓著荷葉包就咬了一口,眼中森森,仿佛是在嚼著山宗的血肉:“多好的女人,跟你真是糟蹋了,呸!”嘴裡一口夾著荷葉的殘渣吐出來。
一旁自然少不了兵卒的鞭子抽了上來。
胡十一都上去踹了一腳:“你他娘的,給你吃的喝的還嘰歪!找抽!”
山宗今日卻沒教訓他,隻掃了兩眼,聽到最後一句甚至還咧了下嘴,唯有眼中幽沉。
“剛才這裡在說什麼?”長孫信從另一頭踱步而來,狐疑地瞄瞄山宗,又往犯人那頭看。
未申五已經被抽了幾鞭子,踹去犯人堆裡了。
甲辰三摁著他肩,他怪哼了幾聲,似乎很聽甲辰三的話,沒再明知故犯。
長孫信也沒聽清,隻當自己聽岔了,看一眼山宗,見他抱著刀往自己身後看,一身的痞樣,越看越不順眼,轉頭走了。
胡十一走到山宗跟前:“頭兒,金嬌嬌沒來,一直沒見到她呢,隻見到長孫侍郎一個人來的。”說完看了看他神色。
山宗移開眼,難怪沒看到神容,原來她沒來。
“知道了。”他轉身走了。
……
官舍內,神容寫完一封報平安的信,交給紫瑞送出去,吩咐快馬加鞭送去長安,好叫她父母放心。
否則擔心她母親又要有什麼安排。
信送出去,她出了房門,走去廊上,到外院門口,正遇上廣源。
“貴人。”廣源停下向她見禮,自她回來後還是剛剛瞧見,不免多看兩眼:“貴人可是要去山裡,我去為貴人安排。”
神容真要去也沒人攔得住她,但關外這一行叫長孫信都懷疑了,不想惹她母親不快擔心,還是搖頭說:“算了,暫時不去了。”
廣源隻好作罷,小聲道是,心裡惦記著自家郎君,也不知他回來後如何了,還沒能去軍所看望過。
紫瑞送了信回來了,見神容在院門外站著,百無聊賴的模樣,提議道:“少主不如去城中走走,反正也不是去山裡。”
神容想了想:“也好。”
廣源聽了,麻利動腳:“我給貴人備車去。”
近來春日盛了,幽州城也熱鬧許多,往來了不少商人。
神容從馬車上下來時,正好看見一行隨從簇擁著何氏進了對面一家布坊裡,左右皆是說說笑笑的模樣。
紫瑞在旁道:“少主不在的這些時日,刺史府正在籌辦那位趙姑娘的婚事,聽說沒有多久了。”
她點點頭,料想也是趙扶眉的婚期快到了:“那就別驚動他們了,隨便走一走就是了。”
紫瑞招來東來,讓他跟在後面。
東來跟上,眼觀四周,沒幾步,就注意到了附近多出來的人,看一眼前方的少主。
神容走到一家胡商的鋪面前,看到他們在門口擺放著賣的小玩意兒,一串鈴鐺掛在邊上,輕輕地響。
頓時叫她想起了之前跳舞時腰上的鈴鐺,不悅地白了一眼。
一隻綁著護臂的胳膊伸來眼前,手上拿起了那鈴鐺。
她轉頭,看著忽然冒出來的男人。
山宗拿著那串鈴鐺看了一眼,似也想起了一樣的事,揚了揚嘴角,又拋了回去,回過頭,漆黑的眼看著她:“不去山裡了?”
神容看了看左右,他應是來巡城的,帶著的兵此時還在街尾。
“近期就不去了。”她若無其事地說。
山宗走近一步:“因為我?”
神容又看他一眼,低語:“知道還問什麼。”
山宗摸一下嘴,早就猜到了,毫不意外,嘴裡說起來卻還很輕松:“你哥哥又不是不知道這是哪裡,這是幽州,又不是長安。”
是了,這裡是他的地方,還能把他生生隔開不成?
神容轉身往前走,怕被人聽見,輕輕說:“你還很得意……”
山宗看著她,緩步跟上,其實並沒有哪裡得意的模樣。
神容襦裙輕逸的身影在前,綠綢絲绦系在高腰處,長長垂著,隨著走動一下一下往後飄,撩過他衣擺馬靴。
左右百姓看到山宗大多畢恭畢敬,不敢多視。
他和神容相隔幾步走著,如原先一般在巡城,隻有目光時不時往前,去看那道女人的身影。
神容故意一直沒有往後看,走了一條街,也沒入哪家鋪子,隻是隨意看了一遭。
轉身往回時,發現他還在身後。
“這條街巡完了?”她挑眉問:“我也沒什麼可看的了。”
山宗頷首,看一眼另一頭的馬車:“還要巡一條,過官舍,剛好可以送你一程,走吧。”
神容還沒說什麼呢,他都定好了,一手提衣,緩步朝車走去。
紫瑞在後面落了一大截,看東來。
東來朝她搖搖頭,彼此會意,各自本分地緩步跟隨上去。
軍所兵馬巡到官舍附近,照例往前,繼續去巡。
山宗獨自打馬隨車,一路直至官舍。
廣源在官舍門口看見,自然又是驚喜非常:“正想去軍所探望郎君,郎君就來了,我去備茶。”說著匆匆返回府門裡去了。
神容聽到他說探望,往馬上看了一眼。
山宗腿一跨,下了馬,攜著刀走過來,腳步依舊利落,看起來並沒有什麼。
神容轉頭進門,他跟了進來,馬靴踩在廊下,步步有聲。
“廣源既知你帶了傷,一定又要勸你留下了。”她邊走邊說。
“嗯,不過你哥哥此時肯定是不太樂意的。”山宗似笑非笑說。
她聞言不禁回過頭。
他目光迎上來:“怎麼,我說得不對?”
“對啊,”神容甚至還看了一眼她哥哥有沒有回來,又看他:“那你還來做什麼?”
山宗走過來,低頭看她臉,從她仰頭看來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臉上依然似笑非笑的,抓住她手腕,拉了一下。
不多時,廣源備好了茶,過來請山宗,廊上已經不見二人蹤影。
紫瑞和東來也隻剛進府門,遠遠站在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