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男人的側臉,走線如刀,英朗不可方物。
據說是畫師煞費苦心才從洛陽描來給她瞧的。
後來成婚時站他身側,偷瞄到的也是這張側臉。
她對這張臉記得太清楚了,所以哪怕曾經他寥寥幾次返家都很短暫,彼此隻是倉促地見過幾面,她也能在軍所裡一眼認出他來。
也隻是一眼的事,山宗便轉過了頭:“貨呢?”
大胡子立即喊:“快!交貨了!”
他先前大呼小叫催著的幾個同伴陸續從院角鑽出來,推推攘攘地押著幾個披頭散發、裝束特異的人,那幾人被一根繩子綁著串在一起,如死魚一般被扯過來。
山宗手裡的紙一捏,丟給胡十一:“去叫驛丞張貼了。”
胡十一走了,大胡子往他跟前走兩步,之前囂張氣勢全無,還賠了一臉的笑:“山使,一共五個,兩個奚人,三個契丹人,咱們從邊境那裡捉到的。”
他點頭:“幹得不錯。”
大胡子頓時眉飛色舞,仿佛受了天大的褒獎。
山宗提上刀:“將貨交接了,自行去我軍所領賞。他們的住處我要搜一遍。”
大胡子忙給他指路,一面絮叨:“也不知怎麼就來了群狗屁貴人,將地方全佔了,害得哥兒幾個隻得挪窩去那犄角旮旯裡。”
“是麼?”山宗笑了聲,往他指的那頭去了。
神容默默看到此時,盯著他走去的方向,回味著他那聲笑,忽也一笑,衣擺一提,轉身出屋。
大胡子正與山宗帶來的兵交接那幾人,忽見遠處那間頂寬敞的客房裡走出來個年輕女人,衣裙曳地,臂挽輕紗,目不斜視地從旁邊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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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了一瞬,脫口就問:“什麼人?”
“你罵過的貴人。”
大胡子一愣,就這麼看著她過去了。
神容此時沒有心情管他,剛穿過院落,又有兩個護衛悄然跟來,再次被她遣退。
她獨自走過長廊,直到最偏僻的角落裡,看見幾間擁擠的下房。
門皆開著,似是被踹開的,鎖歪斜地掛著,搖搖欲墜。
剛走近,一襲黑衣的男人矮頭從正中那間走了出來。
神容與他撞個正著,隔了幾步站定。
她輕輕掃了他兩眼,忽而開口:“團練使是何等軍職?”
山宗撞見她毫不驚訝,居然還挺配合地答了話:“總領一方駐軍,負責練兵鎮守。”
神容如何不知,故意裝的罷了,挑著眉頭感嘆:“你離了山家,僅憑一己之力就坐穩了這一方軍首,可真是叫我欽佩。”
若是聽不出這話裡的反諷,那便是傻子了。但山宗提起嘴角,拍了拍手上灰塵,還接了一句:“那確實。”
神容蹙眉,猜他是不是又在敷衍自己,忽而想到一點,眼珠微動:“是了,你定是想裝作不認識我了。”
山宗眼睛看了過來。
長孫神容,他豈能不認識?軍所裡看見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但他開口卻說:“難道你我應當認識?”
神容臉色緩緩繃了起來:“我倒是認得你啊,山、宗。”
他的名字自她口中說出來,有種別樣的意味。
兩人互相看著。
正當此時,胡十一找了過來,又一腳停住,因為看見了神容:“是你!”
他心想頭兒分明已經道過歉了,這女人莫非還不依不饒?粗聲粗氣道:“這位貴人,今日咱們是來收押敵賊的,其他事可糾纏不起!”
神容隻瞄著山宗,並不搭理他。
胡十一吃了一癟,隻好向山宗稟報正事:“頭兒,禁令已叫驛丞貼上了,山路一封,斷不會再叫外人進去了。”
神容立時看過去:“你們要封什麼?”
“封山。”山宗眼從她身上轉開,換手提刀,往外走。
神容看著他從旁經過,他袖上護臂擦過她臂彎裡的披帛,硬皮和柔絲,若有似無地牽扯了一下。
……
外面敵賊收押,兵馬收隊,準備返回軍所。
胡十一追上山宗腳步:“頭兒,我先前好似聽見那女人直呼你大名了,你就隨她去了?”他不知緣由,隻當神容猖狂。
山宗踩蹬一跨,坐上馬背:“你耳朵挺靈。”
胡十一睜圓眼:“她若知道你在這幽州地位,斷不敢如此小瞧你!方才你就該借機將那女人逞過的威風壓回去才是啊!”
山宗笑:“你當我闲的是不是?”
胡十一在他笑容裡噤了聲,退後不瞎出主意了。
山宗振韁,策馬上路,莫名想起方才那一聲喚名。
一個受盡嬌寵的高門貴女,早該與他毫無瓜葛,如今怎會在這邊關之地重逢?
第五章
這日長孫信與幽州刺史一番相見,相談甚久,半夜才回,對於驛館裡發生的事根本一概不知。
直至第二日一早,他起身不久,驛丞來他客房外求見,將接到的禁令報了上來。
長孫信端茶正飲,還未聽完,放下茶盞就走了出去:“你說封山?”
驛丞恭謹答:“正是,軍所下的令。”
長孫信那張清俊斯文的臉黑了一半:“他們來的是誰?”
驛丞聲小了,瞧來竟有些畏懼:“是咱們幽州的團練使。”
長孫信拍一下額,這麼大的事竟沒人告訴他。
他越過驛丞就去找神容,邊走邊腹誹:那姓山的莫不是故意的,專挑他不在的時候出現!
神容今日起得很早。
一隻特制的厚紋錦袋放在桌上。紫瑞將紫檀木盒裡的那卷書小心取出,放入錦袋,雙手送至她跟前。
她接了收進懷中,攏住身上剛披上的一件水青織錦披風,走出門去。
東來瘦削筆直地站在門外,一身護衛裝束已經穿戴整齊。
神容看他眼角傷已結痂消腫,問:“你傷都好了?”
他垂首:“養了幾日已無大礙,少主放心。”
正說著,長孫信匆匆而至。
神容見他這般並不奇怪:“想必哥哥已知曉那禁令了。”
長孫信本還想問她那姓山的來後都做了什麼,此時一打量她模樣,就猜到了她的打算:“你要親自去探地風?”
神容將披風兜帽罩上,想起了昨日山宗自她跟前離去時的模樣,輕笑說:“是,我要瞧瞧誰能禁我。再說了,你不是說此地首官是刺史麼?”
長孫信頓時就懂她意思了。
她是要去破了那禁令,借的正是刺史那把力。
他打消了問起山宗的念頭,餘話不多說,說走就走。
小祖宗今日親自出馬,當然要陪到底。
隻在出發前,特地打發了個護衛去請幽州刺史。
……
東來引路,出城後車馬一路往西北方向快行。
從平整寬闊的直道轉上顛簸的小路,視線不再開闊,漸漸顯露山嶺輪廓。
嶺尖起伏,恰如天公一筆水墨浸染在天際下方,滲透往上,又連住了雲。
約有半個時辰,車馬俱停。
東來下馬來請神容:“少主,已經到了。”
神容揭開門簾往外看。
秋風瑟瑟,日上正空,四周崇山峻嶺環繞,到了她那日在地圖上指出來的地方。
長孫信騎著馬過來:“阿容,這一帶山脈廣袤,罕有人至,越過這崇山峻嶺便是邊境之外了。”
早在地圖上看到時神容就發現了,她搭著紫瑞的手臂下了車:“去看看。”
山道難行,隻能騎馬或步行。
神容將披風系緊,提了衣擺,領頭走在前面。
東來怕有危險,數次想要走前方,但往往要停下尋路,最後還是她走去前面。
神容走得順暢,一步未停,不知情的還以為她曾經來過。
長孫信馬早不騎了,陪在她左右,最終大家都是跟著她在走。
下了山道,有一條淺淺的溪流。
神容看看左右的山,又看看那條水流,轉頭北望,目光一凝。
一道雄偉關城赫然橫臥盤踞其間,蔓延起伏,猶如長龍遊潛。
長孫信也看到了:“原來距離關口不遠。”
神容卻在想:難怪那日東來會被山宗拿住了。
想到這裡,她連那潛龍似的關城也白了一眼。
關城之上,一隊人剛剛巡視到此。
胡十一手搭著前額往下望,嘴裡嚯一聲:“怎麼又是那金嬌嬌!”他扭頭看旁邊,“頭兒,看到沒有?”
山宗掀了下眼。
“就那兒!”胡十一生怕他看不見,還湊過來給他指方向。
那一群人就在這片山嶺之下,當中的年輕女人一襲水青披風在風裡翻掀。
胡十一嘀咕:“頭兒,你說咱這幾天是怎麼了,老碰著那金嬌嬌!他們到底幹什麼來了,還往這大山裡跑,當咱們禁令假的?”
山宗抱刀在臂彎裡,靠著城牆往下看,果然一眼看見長孫神容。
怪她實在出挑,那一抹纖挑身形,雪白的側臉,浸在日光下都好似敷了層光,如此奪目,想不看見也難。
然後他就見神容朝另一頭的關城角樓偏了下頭。
他目力極好,發現她這模樣似是冷淡地飛了一記白眼。
怎麼著,關城惹她了?
他好笑地揚了唇角,站直了,刀鞘在城牆上一敲:“管他們幹什麼,直接轟走。”
胡十一聞言心頭一抽,這是讓他去轟?
別了吧,他可鬥不過那金嬌嬌。
山宗已轉身往城下走,兩眼掃過關外,收回時又往長孫神容身上掠了一眼,發現她正在抬頭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