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抬起來,一隔,漢子便乖乖被隔到一邊去了。
“是我。”他說:“對不住,可以了?”
左右都看向了他,尤其是那漢子,如同見了鬼似的,一直瞄他。
神容盯著他,此人口氣如此幹脆,便叫她覺出一絲詭異。
仿佛是想息事寧人趕緊打發了她似的。
那人亦看著她。
神容忽然發現他眸光很暗,瞧來甚至有幾分不善,眯眼細看,竟看出一絲熟悉來。
更甚至,連聲音都有些熟悉。
她心思一動,想都沒想腳就邁了出去,走去他跟前。
那人依然是隨意坐著的姿態,離近了才看清他腳邊支著一柄入鞘的直刀,斜斜靠在他腿上。
他一手搭膝,另一條胳膊搭在旁邊案上,那裡擺著剛卸下的皮護臂和護腰。
看到神容接近,他稍往後仰,抬起了頭。
神容的目光一寸一寸轉到他臉上,一眼,又一眼,忽然瞪大了眼睛。
兩個人誰也沒有言語。
因為誰也沒想到會就這樣再見了面。
神容竟下意識後退了半步,目光還牢牢鎖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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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想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如何會出現在這裡?
“少主,郎君來了。”紫瑞在門口低喚。
長孫信的聲音很快傳入:“阿容,阿容!”
左右鴉雀無聲,他急切的呼喚便尤為清晰。
神容回神,從眼前男人身上生生收回視線,一扭頭,快步往門外走去。
長孫信剛到門口,就見妹妹衣袂帶風地走了出來。
“走。”她頭也不回地越過他走了。
長孫信朝她身後一看,看到了坐在那裡的人影,也沒看清就趕緊去追妹妹。
他是從幽州官署裡趕來的。
原本相安無事,直到聽接待他的官員談及幽州安防,提到了本地駐軍,忽的聽到個熟悉的名字,二話不說就回驛館找妹妹。
結果半路聽說了東來的事,且神容已經親自來軍所了,他又追了過來。
神容一直走到軍所外才停。
東來和紫瑞緊跟在後,什麼也不敢問,什麼也不敢說。
長孫信追上來:“阿容,你都看到了?那姓山的竟也在幽州,他如今任職幽州團練使,這軍所正是他的地盤了!”
神容緊抿著唇,一雙眼遊來動去,不知在想什麼。
“阿容?”長孫信忍不住又喚她一聲。
神容忽如醒了一般,回頭道:“不對,我走什麼?我又不是不佔理的那個!”說著一拂袖,便要折回去。
長孫信眼疾手快地拖住她:“阿容,別別。”
神容蹙著眉回過頭來。
長孫信是怕她不痛快才不樂意她再去,低低安慰道:“聽哥哥的,先回去,晚了城門就要關了。再說了,你可是有要事在身的。”
神容這才停住,又回望一眼軍所大門,心道便宜那男人了!
第四章
長孫信開始頭疼。
此行之所以選擇幽州,除去這裡適合開探之外,也是長孫家有心暫時遠避長安朝局鋒芒。
隻是他萬萬沒想到,剛到這裡就讓妹妹遭遇了故人。
山宗這個人,當年在貴族子弟裡是名滿二都的厲害人物,風頭無限。山家又是一方名門豪族。作為一樁世家聯姻,神容嫁給他算得上金玉良緣了。
隻是才半年這二人就勞燕分飛,實在出人意料。
神容當初返家時,張口就道夫君死了,長孫信是不信的。
那天追著神容返回的,還有一隊本該護送她的兵馬和山宗的貼身侍從。
長孫信特地見了那侍從,才得知前後詳細:山宗不是死了,而是走了,給了和離書就離開了山家。
侍從隨之向他呈上一張單子,說是夫人走得太急,落下的。他們一路追來,正是為了這個。
單子上列著山宗給神容的補償。
當朝有律,凡夫婦和離,夫家需一次給清女方三載衣糧。
山宗這張單子直截了當,給神容的,竟是他在山家所有。
哪怕坐吃山空,也足夠神容富足一生的。
長孫信這才相信山宗是真離開了山家。
不是簡單的離開,而是一下脫離了這豪門大族,走得幹幹淨淨。
若罵他薄情寡義,還真未見過天底下哪個男人能對外放之妻做到如此慷慨的。
可他的確翻臉無情,一句婚後沒有夫妻情意就輕言別離。
長孫信卻最想罵他狡猾!
他脫離了山家,要問責就該找他本人,若是家族之間追拉牽扯,倒顯得長孫家不講道理。
長孫信甚至都有點欽佩他這說走就走的魄力。
山家那頭如何,因著顧及神容心情,長孫家刻意沒有打聽。
後來隻聽說山家長輩對神容是極其不舍的,似乎還有來趙國公府走動的意向,但也隻是聽說。
隻因那年國中多事,先是先帝立儲一番波折,險些釀出兵諫,之後北疆又有外敵侵擾。
朝局動蕩中,長孫家和山家都忙於應付,一時誰也顧不上誰。
而這樁本該掀起軒然大波的大族和離也無人太過關心,就這麼翻了篇。
一晃三年,全家上下都心照不宣地默認那人就是死了,免得惹他家小祖宗不高興。
誰成想,那人如今竟然“詐了屍”……
驛館客房內,長孫信想到這裡,皺著的眉頭還沒松。
也不知那姓山的是如何做到的,在這裡做了這麼久的團練使,竟一點風聲也沒有。
他朝旁看,神容坐在方方正正的小案旁,正低頭看著她從祖傳木盒裡請出來的那卷書。
打從軍所裡回來,連著兩日,沒見她有過笑臉。
長孫信打小就疼她,又怕她連卷上的字也看不進去了,那可就要壞大事了,湊近道:“阿容,你若覺得不自在,我便叫幽州官署安排,勒令那軍所的人都不得靠近咱們,離那姓山的越遠越好。”
神容從書卷裡抬起頭來:“我為何不自在?我無過無錯,該不自在的是他,要回避也是他回避才對。若真如此行事,倒顯得我多在意他似的。”
長孫信視線在她臉上轉了轉:“你不在意?”
“不在意。”神容低頭,繼續看卷。
恰巧,門外來了個隨從,說是幽州刺史派人來請郎君了。
長孫信起身,又瞄神容,見她神情如常,稍稍放了心:“你既無事便好,我還需去見一見幽州刺史,如今幽州節度使的職銜是空著的,此地首官便是刺史,後面我們的事少不得還要借他助力。”
神容隨意應了聲,聽著他出了門。
待到屋內安靜,她手上書卷合了起來。
其實早又想起軍所裡那一幕來,當時他就坐在那裡看了她半晌,什麼意思?
她越想越不對味,隨手扔開了靠著的軟墊。
“少主?”紫瑞聽到動靜,從門外往裡看。
神容端正跪坐,裝作剛才什麼也沒幹過,雲淡風輕地問:“東來傷好了?”
“還在養。”
“那你還不去照應著?”
紫瑞忙稱是,離開了門口。
神容將那軟墊又扔了一遍。
冷不丁的,外面傳來個男人炸雷似的呼喊:“快點兒!人馬上到了……去去去,管那些狗屁貴人做甚,擾了他們算什麼,誤了事才要命!”
這聲音粗嘎的很,一下叫神容回想起來,是那日吵醒她的那個。
她收起書卷,走去窗邊。
院角裡鑽出個大胡子男人,風風火火地朝後方大呼小叫:“快啊!媽的,腳軟了不成!”
神容正倚在窗口看著,一名護衛悄然過來,請示是否要將他們驅逐。
她搖頭,叫他們都退下。
好好的探地風被耽擱了,她正好沒處出氣呢,現在既然遇上了,若再聽見一句不敬的,定要逮著這嘴欠的殺一殺威風。
大胡子還沒再開口,院外遙遙傳來了別人的叫喚:“來了來了!”
接著是一陣馬嘶。
有人從外進了驛館,不止一人,腳步鏗然,仔細聽,像是馬靴踩地,混著兵器甲護相擊之聲。
神容循聲看去,果然有隊兵穿廊進了院內,領頭的還很眼熟。
可不就是那日在軍所裡擋了她半天路的漢子。
那大胡子看到他就喊:“胡十一,是你來收人?”
漢子回:“屁,可不止我來!”
神容白了二人一眼,扭開頭。
餘光裡瞄見那大胡子一溜煙跑了過去:“山使,您親自來了。”語氣忽然恭謹無比。
“嗯。”
她一下轉回頭去。
回廊入口,男人攜刀臂下,緩步而入。
他是低著頭進來的,手中拿著張黃麻紙在看,一身黑的緊腰胡衣,束發利落,長身如松。
大約是出於警覺,站定後他便抬頭掃視院內,隻兩眼,目光就掃到窗口。
神容視線不偏不倚與他撞個正著,不自覺扶著窗框站直。
山宗與以前一樣,一張臉輪廓分明,目光銳利,身上似永遠帶著幾分不羈。
忽然想起很久前的一個午後,她的母親取了一份描像去她房裡,神神秘秘地給她看。
她瞄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評價:“尚可。”
其母笑道:“我還不知道你,能說出尚可,那便是很滿意了。”
她沒承認,隻在母親將描像合上前又悄悄多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