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蠶覺得他想說的其實是“渣蠶”。
她心虛地眨了眨眼,捫心自問,她當真是一個隻會用下半身思考的蠶——要是她對他有感覺的話,哪裡會在意他是人是鬼——鬼又不是不能睡。
歸根結底,不過是不愛罷遼。
渣蠶!
*
前往火焰山的路上,蠶蠶拒絕吃桑葉。
“我想吃你們人類的食物。”她裝模作樣想了想,“想吃雞心、鴨心、豬心、牛心,煮的炒的炸的烤的都要!”
她留心觀察他的表情。
他的眼神沒有一絲波動:“好。”
食物送到,蠶蠶徒手抓起一片牛心,蘸了蘸醬,喂到他嘴邊。
他:“……”
他的表情略微有一點不自在,但還是張嘴咬了。
蠶蠶立刻又抓起下一片,塞給他,“吃!”
“……我自己來,蠶蠶。”
蠶蠶盯住他,用眼神無聲催促,吃,快吃,趕緊吃!
這也是她策略的一部分——讓他把心吃膩,這樣就算他是鬼,也不會惦記她這顆小小的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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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吃,快點!”她繼續催命。
他表情無奈,歎息道:“你也吃,不是你自己要的麼?”
“哦。”
蠶蠶皺著眉頭吞下一小片,腹中蠶絲都絞成了亂麻:“呃……好吃!真好吃!”
他微笑:“下頓還要嗎?”
蠶蠶戴上痛苦面具:“要!”
*
到了火焰山地界,蠶蠶發現這邊有個民俗——拜長安大帝。
有廟,有祭灶,路邊掛著飄幡,祭的都是武神長安。
長安帝。
這一位,畢竟是讓蠶蠶張冠李戴心動過的男人,她好奇跳下馬車,抓著路邊的老人們問東問西。
很快,她收穫了一個頗有傳奇色彩的故事。
老人們說,七百年前,火焰山以西的結界變得薄弱,妖魔頻頻越界,朝廷卻撤走了駐軍,任妖魔肆虐,殘害西域百姓。
當時仍是皇子的長安帝,正在北部與北狄大軍交戰。皇帝忌憚這位皇子,要借著妖魔之手,令其腹背受敵,折在邊關——獻祭的便是西域數十萬貧苦百姓的性命。
長安屢屢上疏,朝廷置之不理。悲憤無奈之下,長安放棄防禦,血濺城樓,以死換得朝廷出兵。
然而已經太遲了,西域遍地妖魔,淪為人間煉獄。
這一切,令蒼天震怒!
一道驚雷落下,長安死而復生。他奉天之命,得大神通,一劍蕩平西域妖魔,揮軍平定天下禍亂。
行走人間數十載,立下不世之功。
這位帝皇脫離凡塵之後,便晉身武神,永遠守護著世間百姓。
火焰山噴發時,曾有人目睹武神降世,出手平息災難。
整個西域,無人不信武神、拜武神,祈願武神仙身永固,喜樂長安。
……
蠶蠶聽得心潮澎湃,回到馬車上,整隻蠶坐立不安。
她盤腿坐在軟羅墊子上,左左右右地晃動著身體,嘴裏嘀咕道:“要是運氣好遇到火焰山噴發,說不定就能看見武神啦!”
“傻蠶,那可不叫運氣好。”
“你不信有武神嗎?”她眼珠一轉一轉,心想,如果他是鬼,肯定怕武神。
他平視著她,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大道無情,飛升為天道,便是化身天地萬物,成為大道本源,又怎會再有七情六欲,怎會偏愛一地、一族……一人?”
蠶蠶聽得一愣一愣。
“哦……”
她正想說話,窗外忽然白光氾濫。
瞬息之後,驚雷炸響耳畔。
“轟隆——”
蠶蠶嚇了好大一跳,“噗”一下變成蠶,盤成個小圈圈。
“別怕……”他的安撫被雷鳴淹沒。
蠶蠶怔怔望向窗外天空。
隻見雷電像一道道斷裂的蛛網,在火焰山上方層疊炸開。有驚雷直直轟進山口,濺起熔巖巨浪。
那熔火之池,遠遠望著都知道威能驚天。
駭人的震動隱隱傳來,大地不穩,山川搖動。
蠶蠶瑟瑟發抖:“我是蠶,應該不會烏鴉嘴吧……”
他倒是笑了起來,還有閒心開她玩笑:“怎麼,好運來了你不要?”
蠶蠶:“。”
“安心,隻是變天而已。”
“哦……”
她很小心地立起上半身,望向那難得一見的天地奇觀。
半邊天幕都在咆哮,雷龍一道接一道轟進巖漿。
熔巖巨浪翻騰,遠在近百裡外都能感受到一下又一下的潮汐震盪。
白的、紫的、紅的、金的電光閃錯,天空變成了一塊薄薄的透明的背景幕布,仿佛輕輕一戳就會戳破。
在這天地舞臺中央,忽有一道人影閃逝。
蠶蠶倏地睜大了雙眼:“那裏有人!是武神嗎!”
電光覆蓋,人影不復存在。
蠶蠶抬起最前端的兩隻蠶足,低頭搓了搓眼睛。旋即,她發現這個動作有點兒像蒼蠅,趕緊打住。
她抻長身軀往外看。
很快,她又在電閃雷鳴之間捕捉到一抹短暫定格的剪影。
這裏距離火焰山還很遠,影在半空,看上去隻有指甲蓋大小。
模糊,稍縱即逝。
即便如此,也能看出驚人的、毀天滅地的氣勢。
“他”似乎單手從懷裏取出了什麼,另一手持著劍,向下蕩出長芒。
這一次蠶蠶發現了玄機——“他”並不凝實,更像是雷光烙在天幕上的一幅殘影。
劍光一閃而逝。
人影消失,再也沒有出現。
許久,仍然感覺驚心動魄,心情難以平復。
“會是武神嗎?”她問。
他也在望著天空發怔,半晌,眼睫輕輕一動,道:“偶爾,雷電與山谷會將聲勢浩大的場景記錄下來,再遇到相似的天氣,便會重現舊日那一幕景象。如此奇景,百年難遇——蠶蠶,算你運氣好,這應當就是百姓們看到的‘武神’。”
“所以傳說不是空穴來風啊!”蠶蠶感慨,“真的能看到!”
他輕輕頷首,沒有糾正她用錯的成語:“嗯。”
她偷瞄他一眼,更覺得他是個鬼了。
要不然,翡夢澤怎麼會有那樣的傳說?
*
靠近火焰山,蠶蠶心裏再一次浮起了詭異的熟悉感。
天色已經放晴,空氣中浮動著乾燥熾烈的硫磺味道,很嗆蠶。
蠶蠶隻好化出人身——蠶身氣孔太多,那股怪味簡直是無孔不入,要了個蠶命。
這味道……也有種難言的熟悉感,仿佛曾被它包裹過。
她心不在焉地跟在他後面,一步一步登上黑石山。
整個山體都是冷凝的巖漿,踩上去有種奇怪的感覺,堅硬,但又莫名地軟。
靠近火山口,身邊便有一道道熔巖“河流”。
它們淌得極緩慢,熾燙的巖漿包裹在暗色的膜殼下,悄然爬到腳邊,看似溫和無害,實則飽藏危險。
她偷偷又瞄了他一眼。
——和他一樣。
火山口時不時有熔巖飛濺出來,雨點一般,嘭嘭在黑石層上炸開,塗上一抹抹燦爛的煙花。
他從侍衛手中接過長劍,用劍尖刺破包裹在熔巖流團外面的黑色巖殼。
“噗”一聲,金橙交織的熔巖圓潤地滾出來,像被刺破的溏心蛋。
“喜歡嗎?”他問。
她心中正琢磨著怎麼忽悠他去結界的事,隨口回道:“嗯。第一次從下往上看火山!”
“哦?”他笑,“難道在上面看過?”
蠶蠶後知後覺回神:“……啊?什麼?”
“算了。”他歎氣,“你一直走神望西邊,是想去看一看人間結界嗎?”
蠶蠶心虛不已:“啊……來都來了,就,順便去看看?”
“走罷。”他的語氣裏聽不出情緒。
蠶蠶隨他下山,中途忽然想起什麼,一個激靈蹦起來,指著地上緩慢流淌的暗河:“書上說戳破這個黑殼殼,裏面會淌巖漿!快,戳戳看!”
他:“……”
他什麼也沒說,再一次從侍衛手中接過劍,噗噗噗戳給她看。
“真有趣啊!”蠶蠶表情誇張。
“嗯。走吧。”
火焰山西面,是人間結界的最西端。
結界那一邊便是妖魔的領地,雖然放眼望去不見半隻妖物,但侍衛們難免緊張了起來。
蠶蠶比他們更緊張。
她盯著他的身影,心中一直在想,他會用什麼藉口停下腳步。
一步、一步。
“蠶蠶。”他停了下來,回頭看她,“你不要往前了,危險。”
“哦,那你……”她覺得自己應該客套一下,又怕他借坡下驢,就這麼回來。
她實在很想知道,他究竟敢不敢碰結界,究竟是不是個鬼。
沒等她糾結,他微微一笑,回身,繼續向前。
徑直穿過玄妙無形的大結界。
他是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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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穿過結界,他回到蠶蠶身邊,垂眸看著她,問:“接下來去蓬萊?”
蠶蠶沉默了。
在翡夢澤的時候,她就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她並不想和他一起來這些地方,她想要的,是自己心中的那個“他”。
到火焰山來,隻是為了試探他是人是鬼,根本無心遊玩。
所以沒必要再去蓬萊。
終究,她想要的是“他”,而不是什麼翡夢澤,什麼火焰山,什麼蓬萊玉桑。
她喜歡的是他,卻又不是他。
咫尺卻天涯。
她原本其實是有那麼一點點期待的,她猜測他是不是被什麼鬼物上了身——如果是那樣的話,她還可以想辦法把他找回來。
然而並不是。
他是人。他的身上沒有秘密,還挺讓她失望。
或許他說的就是真相,她喜歡的,隻是自己臆想的他,一個不存在於世上的、虛幻的泡影。
她失戀了,永遠地失戀了。
蠶雖然吐絲,但並不是黏黏糊糊的性情。
她瞬間就拿定了主意。
“不用了。”蠶蠶俐落搖頭,“我們一命換一命,誰也不欠誰,謝謝你這幾天照顧我,我要走啦!”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聲歎息:“真是無情呢,蠶。”
他已經非常適應她跳脫的、天馬行空的節奏,聽她這麼說,他沒有驚詫,也沒問為什麼。
“其實你也沒多喜歡我吧?”蠶蠶看著他,“你對我好,就像是養寵物一樣。你看我的眼神沒有欲……”她輕咳一聲,矜持道,“沒有光。”
他失笑,像點頭,又像搖頭。
他垂眸思索片刻,抬起眼睛,凝視她:“自己一隻蠶在外面,可以過得好嗎?會開心快樂,無憂無慮嗎?認真想一想,想清楚再回答我。”
蠶蠶偏著腦袋想了想,冷酷地點頭:“會的。”
“嗯。好。”他又問,“你會徹底放下我,想到我的時候,心中也不會悲傷難過,是嗎?”
蠶蠶這回思考得稍微久了一點。
她慢吞吞答道:“可能還是會想念我腦海中的你,但是想一想真實的你,我就清心寡欲了。”
他很明顯地噎了一口氣:“說話倒也不必這麼直接。”
蠶蠶悄悄對了對手指,點了點腳尖,一副死蠶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他神情無奈,歎息:“若是後悔,隨時都可以回來,不用在意面子——我會一直在。”
蠶蠶不禁有些困惑。
她難以理解他對她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
“那我永遠不回來呢?”她問,“你就永遠不交.配了嗎?”
他額角狠狠跳了兩下。深吸一口氣,溫潤君子也難免咬牙切齒:“不。”
“那要是你遇到喜歡的人呢?”她執著追問,“不要說不會。喜歡從來也不講道理,我當初喜歡你就不講道理,如今不喜歡你,還是不講道理。萬一呢?萬一你喜歡別人呢?”
“……”他痛苦扶額,“如果有萬一,那我張貼皇榜尋你,先徵求你的意見,可否?”
“好。”蠶蠶感覺一身輕鬆,“一言為定!”
*
道別之後,蠶蠶獨自上路。
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後悔,根本不像話本裏面寫的那些男人一樣,原本並不在意妻子,可是一旦失去,就會追悔莫及。
她並不。
心裏確實空落落的,但也輕鬆。
她想,沒遇上他之前,她一隻蠶向來過得很好。
蠶蠶隨意找了一架駛往東邊的馬車,窩在車頂上,任風吹拂自己頭頂小小的絨毛。
她打算去蓬萊定居。
那裏不是昭國領土,但無所謂,國界線擋不住一隻蠶。
……話說回來,她都死了五年了,說不定他已經收復了蓬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