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一間路邊茶棚外。
蠶蠶化出人身,找人打聽:“請問蓬萊怎麼走?”
“蓬萊?什麼蓬萊?”茶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齊搖頭,“沒聽說過——有這地方?”
蠶蠶:“???”
她感覺有點驚悚了。
這個世界,似乎和她以為的不太一樣。
她寒毛悚立,小心翼翼地比劃:“就是,東面,隔海相望的一隻島,有雲霧,有瓊水有玉桑……”
茶博士笑起來:“嗐,原來你說東夷啊!離這兒遠著呢,往東先走三千裏吧。”
“哦……”蠶蠶松了一口氣。
原來叫法不同。
她沉吟著往外走,踏出茶棚時,忽然渾身一個激靈,凝固在原地。
東夷,東夷!
她曾在那本厚重的燙金的《昭國紀年》上面看見過“收東夷”這三個字。
她可以確定,當初她吊在他的行軍帳篷頂、偷偷和他一起看《大川志》的時候,蓬萊還是異國的領地,不屬於大昭。
所以蓬萊是在她死了之後才收復的。
他徵戰天下,收復了蓬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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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收東夷”的,不是如今那個帝王,而是七百年前的長安帝啊!
蠶蠶感覺一道道驚雷轟在頭頂,炸得她頭皮發麻。
心臟就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停止跳動。
長安、長安……
她那時候總愛潛進筆筒,盤住他常用的那隻禿毛鶴筆,筆桿上,正是刻有“長安”字樣。
長安!
陸晏,陸長安……
蠶蠶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穩。
趙貴妃,張貴妃,不是她記錯,這根本就是兩個不同的時代。
她,是一隻七百年前的蠶!
蠶蠶渾身顫抖,忽而發冷,忽而發熱,心臟後知後覺狂跳起來,越跳越快。
難怪她不喜歡永樂帝!
他根本就不是那個人!
她沒有失戀!她喜歡的人是陸長安!
蠶蠶激動得十指發麻,腦袋嗡嗡地,整隻蠶興奮得找不著北,打著轉在官道上亂奔。
等到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她發現自己已經跑出了百十裏。
風吹著腦門,狂喜過後,腦袋裏漸漸浮上疑雲。
——他不是“他”,那他為什麼會知道她和“他”的事情?
——他騙她,究竟有何目的?
蠶蠶更加清醒了。她清醒地掐斷了思緒,不去想如今時過境遷,她與心上人已經相隔七百年。
嗯,去找他,問個明白!
*
蠶蠶潛進皇宮。
她拽著蠶絲在樹影間穿梭,忽然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跟蹤他回宮的情形。
七百年前的夜風,七百年前的溫度,七百年前樹葉輕輕刮過身體,十分溫柔。
她沐著月光穿過層層殿閣。
近了,近了。
男子站在窗邊,小書房的窗紙上,投出頎長的影。
蠶蠶恍惚了片刻,七百年時光仿佛不復存在,她以為自己隻是像往常每一次一樣,去外面啃飽桑葉,然後匆匆回來看他……
“不,這個人是假貨!”蠶蠶吐了口絲冷靜冷靜。
牽絲一蕩,她落向書房。
窗內飄出清冷淡漠的聲音:“如此。甚好。”
蠶蠶呼吸一緊。
明知這人不是他,但乍然聽見熟悉的嗓音,她的心臟依舊誠實地悸動起來。
她化出人身落在窗畔,果斷伸手,猛地推開了窗。
他正在沏茶,聽到動靜,抬眸望過來,和她對上視線。
他雙眸微彎:“回來了,蠶蠶。”
蠶蠶單手扶著窗櫺跳進去,開門見山道:“我喜歡的人不是你,是陸長安!你為什麼要騙我?他……他在何處!”
他望著她,表情不變,唯獨瞳仁極輕微地一震。
他沒有急於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探直了手,從案桌上拿過一杯沏好的茶,飲盡。
將空盅放入收容盤,他緩聲道:“怎麼發現的?”
“東夷。”蠶蠶皺眉,“你別問我問題,現在是我在審你。”
他沉默片刻,起身,繞過案桌走到她的面前。
他垂眸看著她,很平靜,臉上並沒有被戳穿的心虛:“蠶蠶,你喜歡陸長安什麼呢?你對陸長安一無所知,最初喜歡,不過是因為皮相。”
蠶蠶知道他還有話說,抿住唇,警惕地、恨恨地盯他。
“這張臉與七百年前並無區別。”他說。
蠶蠶用視線把他的五官探索了一遍。
冰雕玉琢,完美無缺。
“沒有區別那又怎樣,”她生氣地說,“你不是他!”
“你瞭解陸長安什麼?”他輕輕一哂,臉上難得地斂去一貫的親切溫和,眉眼間微微泄出鋒芒,“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你知道我與陸長安何處不同?”
蠶蠶抿了抿唇:“反正你就不是我喜歡的樣子。”
他的唇角勾起譏誚的弧度:“從前朝不保夕,鬱鬱不得志,難免冷淡厭世。如今天下歸心,平安喜樂,倒不是你喜歡的模樣了。”
“蠶蠶!”他呵道,“你說得沒錯,你這情結,就是救風塵!”
蠶蠶:“……”
她氣到跺腳:“你騙了我,還惡人先告狀!”
他用那雙清黑的眸子盯著她,聲線微微啞了些:“那你有沒有想過,禦極之後,陸長安也會變成我如今的模樣?”
“我不信——”蠶蠶瞬間改口,“是他的話,怎樣我都喜歡!”
他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
“蠶蠶,”他放緩語速,一字一句冷漠沉重,“有些真相,徒增煩惱。”
蠶蠶毫不示弱:“那我也要知道。說,你為什麼知道那些事情,為什麼要騙我?他呢?他在哪裡?”
他忽地彎起眉眼,自嘲一笑。
“真相很簡單啊蠶蠶。”他道,“因為——我就是陸長安。轉世的陸長安。帶著記憶轉世的陸長安。”
他逼近一步。
“蠶蠶,一開始我便說過,你喜歡的,隻是你以為的那個我罷了。並非我本人。”
“既然不喜,便放過自己吧,蠶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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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蠶蠶很少憂鬱。
此刻,她卻深深領會到了他那句“徒增煩惱”是什麼意思。知道真相後,她唯一的收穫就是——更加確定自己是一個渣蠶了。
她勾下腦袋,肩膀縮成小小一團,整隻蠶都散發出憂鬱氣息。
好像是這麼回事,她就隻喜歡落魄的他,不喜歡意氣風發的他。
如今他是皇帝,就算晚上獨自在書房時,也要穿著華重的帝袍,領子立得很高——與從前相比,有了許多細微的改變。
人是會變的,蠶也是會變的。
她要是變成蠶蛾,他肯定也認不出她。
“唔,知道了。”她小聲說,“我這就走,不會再來找你了。”
他輕輕歎了口氣,收斂鋒芒,溫聲對她說:“如果你願意將就,我們也可以試試日久生情。”
蠶蠶搖頭,認真告訴他:“日久深情不行的,我們蠶隻和喜歡的對象交尾。日不了,沒法日。”
他:“……你腦袋是長在尾巴上麼!”
蠶蠶覺得他應該是想表達“你是隻會用下半身思考嗎渣蠶”的意思,但他是斯文人,說不出那麼粗俗的話。
蠶蠶把眼珠轉向一邊,不看他:“蠶就是這樣,你根本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
他扶了扶突突跳動的額頭,走回案桌後,扶著桌沿落坐,曲起手肘,從面前拿起一杯茶水飲盡。
“嗒。”
空瓷杯落在沉木案桌上,他看起來不那麼上火了。
“罷了,沒心沒肺是好事,你開心便好。”他抬眸看著她,露出心累的微笑。
蠶蠶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這是一隻非常好看的手,放杯子的姿態也相當優雅。看著他的動作,她感覺自己的腦袋裏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她劃拉了兩下,沒能捉住。
什麼呢?
他輕咳一聲,意味不明:“這麼晚了,留宿麼?”
“哦,不留。”蠶蠶驀地回神,隨口敷衍,“我要去蓬萊定居,這就走。”
渣蠶落荒而逃。
“蠶——”窗後飄來他的歎息,“總是毛毛躁躁,火燒火燎。跑這麼快,別又後悔。”
“才不會!”
*
這一路順利得不可思議,蠶蠶跟隨一支前往蓬萊的商隊,順風順水前往蓬萊。
也就是坐船過海的時候受了些驚嚇——蠶沾不得水,一淹就死。漂在廣闊無袤洋面上,她時刻瑟瑟發抖,就怕翻船。
她用十四隻腳腳緊緊扒拉住桅杆,身體死死糊在上面,粘成一個扁條條。
熬到船隻靠岸,她幾乎失去了直立行走的能力。
她邁著醉酒般的步伐,軟綿綿踏上蓬萊島。
她仰起頭,望向湛藍的天。
她後知後覺發現,漂在海上提心吊膽的時候,腦子裏滿滿想的還是他。
這個事情可真是太神奇了。
她隻要看不見他,便會喜歡——即便是在書房外面看到窗紙上的剪影時,她也還在為他瘋狂心動。
誰能想到一近身就不行呢?
思來想去,也隻有曾經被她吐槽過的話本中的一句話可以解釋——“你笑起來不像他。”
唉。渣蠶。
蠶蠶跟隨著人流,漫無目的往前走。
蓬萊盛行茶文化,隨處可以看見茶攤、茶鋪、茶樓茶肆。往來的商人做的多是茶生意。
清談、說書、雜耍、唱曲兒。
樣樣都新奇。
蠶蠶逛了一圈,摸進茶樓坐下,聽那說書先生講怪談。
這一說,剛巧就說到翡夢澤鬼影。
“月色森寒,陰風瘆瘆,隻見那俊美男鬼呲牙一笑,扯開衣襟,撕裂胸膛,從中掏出一顆冷冰冰的心臟……”
“誒?”蠶蠶瞪大眼睛,出聲打岔,“他不是挖別人的心嗎?他挖他自己的心,那有什麼好怕?”
說書先生使盡渾身解數,剛把氣氛營造得鬼氣森森,不料一下子被蠶蠶弄熄火,氣得他吹飛了兩撇八字小鬍鬚。
他把紙扇一甩,怒道:“你問鬼去啊!”
蠶蠶被他兇得皺起臉。
她知錯就改,曲起手肘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端向先生:“你消消火,消消火。”
說書先生怒火中燒:“我又不是買不起,誰稀罕你的破茶!”
蠶蠶忽地怔住。
她的目光緩緩從一眾茶客身上掃過去。
她是一隻蠶,對一些人類的習慣隻是略知皮毛。她第一次注意到,原來用茶招待客人的時候,主人面前放一杯茶,客人面前放一杯茶,大家自己喝自己的,不用伸直手臂就能夠得著。
可是……
她記得,那天晚上她跳進他書房時,他先是探直了手,從案桌上拿過茶來喝,喝完之後,動作很快地把杯子放進收容盤;等到她快要告別時,他又曲著手肘拿起面前的茶。
當時看著他的手,她隱隱覺得哪裡有點怪,但又說不上來。原來,其中真有不對勁的地方——他沏了兩杯茶,一遠一近。
還有……
她看到他映在窗紙上的影子時,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七百年前,以為自己看到了七百年前的他。
可事實上,他穿的是帝袍,領子立得很高,投在窗上的影子不可能與過去完全重合,讓她一眼認錯。
蠶蠶再一次感到眩暈。
心臟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幾乎抵住了嗓子眼。
所以……
在她推開書窗前,裏面其實,有兩個人!
他用茶招待的那個人,映在窗上的那個人,用清冷淡漠的嗓音說“如此甚好”的那個人……
心臟迅猛擂擊胸腔,蠶蠶心悸得厲害,快要喘不過氣。
那個人,一定是陸長安!
真正的陸長安!
不是什麼轉世,她心中的那個人,是真實存在的!
蠶蠶胸腔抽搐,手指發麻。
她猛地起身,向著瓊水發源地東山奔去。
風從身畔掠過,道路兩旁的桑樹葉漸漸褪去深綠,色澤變淺、變透,越接近東山,越是呈現出瑩潤的玉質。
那些記憶中的熟悉和靈光紛紛湧入腦海。
似曾相識的翡夢澤,似曾相識的火焰山。
她莫名知道碧流年長什麼樣子,也知道火焰山的味道有多嗆蠶。那道雷電中的人影身處半空,而她,本能地知道火焰山從上往下看是什麼模樣。
蠶蠶腦海中再次炸開一道雷。
她記得,在她吐出“方盡”之後,意識飄飄蕩蕩,仿佛去到翡夢澤、去到火焰山、去到蓬萊看玉桑……
那個數百年來出現在翡夢澤的“鬼”,那個數百年來庇護著火焰山的“神”……
也許,她真的,和他一起,去過那些地方。
風停了,入夜了。
蠶蠶定在一株巨大的玉桑前。
瓊水在一旁汪成湖泊,像一塊碧透潤澤的玉石,安靜地凝固著。
這裏,更加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