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姐姐就是那種她要努力成為的脾性,嬌柔溫婉、善良美好。姐姐什麼都不用做就能讓人有那種感覺,但薛嫦潔那麼努力地裝,卻還總是被薛相罵,薛相總拿姐姐為例讓薛嫦潔學,所以薛相一走,薛嫦潔的氣就全出在姐姐身上。
薛相心知肚明,但他從來不管。我聽見他有一次跟要去攔薛嫦潔的薛夫人說,他就是有意地讓薛嫦潔欺凌姐姐,這樣姐姐受辱時的悽苦堪憐之態薛嫦潔也能多瞧瞧,來日也好演給皇上看。
自此之後我便再不指望薛相和薛夫人會幫姐姐了。但他們也不會知道他們的女兒隻要學會一點姐姐的神韻,我便會引誘她出現一次本性,我可以挨板子,但是我要薛嫦潔記得她自己原本的脾性。
姐姐靈慧柔善,極少做錯事,薛嫦潔本沒有那麼機會針對她;但是我總做錯事,所以姐姐總是被薛嫦潔欺負。但姐姐從來沒有像府中其他奴婢一樣求饒過,她啜泣,她痛苦,她忍受,但她從未有過卑微之態,所以薛嫦潔越發厭恨,越發換著法子欺辱她。
薛嫦潔厭惡姐姐的舉手投足之間的神韻,更厭惡她身上的美好,所以薛嫦潔一閑下來,就很喜歡去折辱,去毀掉這種美好。
皇上來薛府時,薛嫦潔從不肯讓姐姐有機會出現。
直到我十四歲那年,皇上跟薛嫦潔賭氣親吻了一下我的左眼,薛嫦潔才忽然發現她這些年都防錯了人。
薛嫦潔本是要殺我的,但當日的柳葉,我的姐姐,終於如被掐準了痛處一般地哭叫著向薛嫦潔磕頭求饒。
她的卑微中不再有倔強,她的隱忍中不再有驕傲,她扔掉自尊,扔掉脆弱,扔掉那些原本就不是一個婢女該有的東西,她像條狗一樣地匍匐在薛嫦潔腳下,薛嫦潔要她抬頭便抬頭,要她擺尾便擺尾,她給薛嫦潔看她這些年最想看的東西,她讓薛嫦潔這些年看見她的不痛快都變成痛快。
如姐姐一般聰慧至極的女子,又怎會看不出薛嫦潔為何不喜她,針對她?
薛嫦潔看得出姐姐柔弱嬌軀下的脊梁,她要折的,就是這脊梁。
當日薛嫦潔看見那般卑賤的姐姐痛快極了,所以姐姐越哭求,她就越不會放過我。
既然我是姐姐最珍貴的東西,那她怎麼能不毀去?
薛嫦潔讓姐姐親眼看著我的名字在婢女名冊中記成杖斃,又親手燒了我的身契,她是鐵了心地要殺我的。
姐姐崩潰絕望之下跟薛嫦潔說,皇上喜歡她,她也從十二歲就喜歡皇上了。
薛嫦潔八歲跟皇上相遇,皇上那日看見一個伸手去接梨花花瓣的小女孩側影,走過去就發現了薛嫦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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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正接花瓣的小女孩就躲在旁邊的老梨樹後,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皇上,十六七歲的少年,笑起來眼睛明亮如星。
後來我便時常見皇上了,但他隻對薛嫦潔一個人好,幾乎不曾正眼看過我。
我十二歲時在那老梨樹下又遇到了皇上,他很喜歡我伸手接花瓣的側影,但我總能在他看見我之前跑掉。因為十二歲的我已經懂事了,我知道靠近皇上薛嫦潔會殺我,所以我要逃走,但我很高興皇上喜歡看見我,所以我告訴了姐姐。
也就是那天,薛嫦潔的及笄之禮,皇上承諾了接她入宮,皇上總以為接花瓣的人是她,但薛嫦潔是不喜花瓣落在身上的。
皇上親吻我眼睛的那一日,也是我的及笄之日呢。
而我的及笄之禮,就是似乎沒有盡頭的杖責。
我在半昏迷中聽見姐姐哭著說皇上早就親吻過她的眼睛了,她喜歡皇上,皇上也喜歡她,其實皇上方才是親錯了人,姐姐告訴薛嫦潔的那些有關皇上的點點滴滴,都是我告訴姐姐的。
薛嫦潔聽姐姐說得那般細致,便信了,她氣瘋了。
姐姐又說,隻要薛嫦潔肯放過我,她可以任由薛嫦潔處置,她可以死。
但薛嫦潔又怎麼會讓姐姐死呢?她還要出氣,她還有出不完的氣。所以薛嫦潔帶姐姐去打了那場馬球,讓我的二哥死在了姐姐眼前,讓半死的我眼睜睜地看著我這一次做錯,讓姐姐和二哥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姐姐回府之後整個人如同凋謝的曇花一般迅速地失去生機,我隻會哭,隻會求她跟我說話,但她連眼神都不會動了。
我嚇壞了,我怕她跟二哥一樣死掉,我怕她再也不要我了。我守了她一夜,但薛嫦潔打我的杖傷還沒好,我昏睡過去再醒過來,姐姐忽然就好起來了,她照顧我的傷,照顧我吃東西,甚至還會跟我笑。
但她很快地入了宮,我驚慌失措時,薛嫦潔主動地來找我,她笑著告訴我,我活下來的條件,是姐姐入宮,為她對付皇後娘娘,她說沒有柳葉太過無趣,既然姐姐入了宮,那我就來做柳葉吧。
姐姐一個婢女,本是沒資格入宮的,所以薛府給姐姐弄了個葉家小姐的身份。
所以宮中盛寵一時的葉美人,才是真正的柳葉。
將姐姐送入宮是薛夫人給薛嫦潔出的主意,這主意真是高明。
無論姐姐是成是敗,薛嫦潔都穩賺不賠,姐姐若能殺了皇後娘娘,那薛嫦潔來日進宮少了個大敵;姐姐若被皇後娘娘殺了,那薛嫦潔更是痛快極了,因為皇後娘娘喜歡如何殺人,薛嫦潔自然是略知一二的。
薛嫦潔一直以為皇上看過了馬球場的好戲便絕不會再碰姐姐,她不了解皇上,姐姐入宮之後很快地有了身孕,很快地為皇後娘娘所不容,很快地被帶到了芳華殿。
臣妾進宮當日,在芳華殿受教之時,那華表柱上的葉美人,就是我的姐姐。」
皇後看著我,輕笑:「原來如此,那真是難怪你要恨本宮了,」她笑意更濃,「可你恨的,不止是本宮吧?你最恨的,不應當是本宮吧?」
我也輕笑:「若是,我今日又怎會來呢?」我眼尾斜挑,指尖輕撫金絲護甲,「皇上與娘娘鶼鰈情深我隻在芳華殿當日瞧見過呢,娘娘的金絲護甲還可以用來挖出姐姐的眼睛,皇上玩得真是盡興。」
皇後笑道:「原來你當日就知道皇上最愛什麼了,你比本宮高明,本宮都是進宮兩年才慢慢地悟了出來。」
我笑道:「然後娘娘就開始投其所好了?」
皇後笑著點頭:「是啊,起初本宮也真是嚇著了,但本宮沒有你和薛嫦潔這般容貌討皇上歡心,自然隻好另尋他途。皇上這癖好雖說不太好,但於本宮也並無什麼損失,本宮自然就依著他了。當日你看得很明白,如何對柳葉用刑、如何剖出她腹中的孩子、如何挖出她的眼睛,都是皇上指點,甚至親自動手的,本宮隻是附和罷了。你要恨、要報復,也該找對了人。」
「那是自然,所以我今日才會專程來跟娘娘談一筆交易。」我一笑,「不過談這交易之前,我還是有些好奇,我姐姐那時那般盛寵,皇上為何會忽然對她那般殘暴?薛嫦潔在皇上身邊多年,可都是毫發無損。」
皇後唇邊笑意綻放:「本宮在光華寺這些日子,漸漸地想明白了你為何會如此得寵,你竟不明白?」
我用金絲護甲輕撫左眼,笑:「當日賭了一局,也算賭對了吧。」
皇後笑道:「若當日進宮的不是柳葉,而是你,說不定本宮這後位都被你奪了。皇上幼年墜馬傷了左目,自此落了心病,最怕他鐘愛的枕邊人瞧他不起。本宮進宮兩年後發現皇上極喜一個動作,就是嬌柔弱女以護遮擋左目之舉,然後本宮很快地又發現,皇上總是喜歡將一個女子寵至極處忽然丟開,所以本宮便問了問,然後就問明了那些女子失寵的原因。」
「什麼原因?」
「她們回答錯了一個問題,皇上會在最為濃情蜜意之時問她們,可願為他失去左目。」
「就沒有人說願意嗎?」
「自然有,但無論她們說什麼都沒有用,因為這個問題是否答對,隻取決於皇上肯不肯信,皇上心中是不信她們任何一人肯主動地失去左目的。」
「可薛嫦潔也並未失去左目。」
「皇上是真的將薛嫦潔寵溺至極處的,其實皇上那個問題隻是問問罷了,真正心愛之人,皇上又怎舍得毀去她左目呢?皇上那般問,隻不過是怕心愛之人嫌棄他罷了。薛嫦潔原本握著一副不敗的牌面,卻不料被你給破了。」
我輕笑:「總要跟皇上一樣,才能讓他愛我愛得踏實放心,薛嫦潔一直需要他哄著、捧著,他自然是會累、會倦的。」我看皇後,「但是娘娘,若皇上問我姐姐可願為他失去左目,我姐姐一定……」
皇後笑道:「你姐姐進宮太晚了,皇上兩三年前就不問了。」
我盯著她:「那這兩三年,宮中盛寵一時的嬪妃,都跟我姐姐一樣的下場嗎?」
皇後迎著我的眼神笑:「我若說是呢?」她站起身,「起初皇上問過這句話就將人丟開,任由她們自生自滅,也並不會做什麼。但後來有一個宮女被寵昏了頭,竟撒嬌撒憨地說皇上自己瞎了不夠,為何要把她那雙漂亮的眸子也弄瞎,她還問皇上是不是妒忌。」
我臉上笑意漸失。
皇後笑意如春:「不知皇上和她是怎麼聊的,聊到最後皇上盛怒,定要挖她雙目,本宮趕到時手上的金絲護甲剛好掉落在地,皇上便……也不知那場景是怎麼對了皇上的胃口,自此之後,宮中有人盛寵之至時,皇上便需要用到本宮的金絲護甲了。本宮又是個不妒忌的,皇上要便給他送去,所以我們夫妻之間,在此事上慢慢地便有了默契。」
我輕笑:「原來如此,皇上每次都力邀皇後娘娘前往,想來這些年皇後娘娘也是出過不少主意,才能讓芳華殿的那一出出戲越發好看的。」
皇後笑道:「本宮也不瞞你,起初是皇上愛瞧,後來嘛,本宮也不討厭瞧,跟皇上談笑間出個主意的確是有的。這些年,這宮中所有皇上的盛寵之人,本宮都會將最為名貴之物盡數賞賜,畢竟等她們到了芳華殿,皇上是喜歡看見她們通身奢華之物的。」
我笑著點頭:「娘娘當真坦誠。我也查過些芳華殿的事,皇上大多都是隻取人雙目的,怎麼我姐姐那日……」
皇後笑道:「皇上那日興致好,本宮也隻是多說了兩句話罷了。你隻看到了芳華殿的那一幕,本宮便有些吃虧了。你可知葉貴人是薛嫦潔有意地送到本宮手上的?本宮與葉貴人接觸不多,但也瞧出她是個細致周密之人,若非薛嫦潔逼迫太甚,她絕不會在本宮的監視之下還向宮外傳遞消息。」
我輕笑:「我事後也是這般猜測,薛嫦潔肯帶我入宮,自然要將姐姐做成祭品的。」
皇後笑道:「所以葉貴人之死,罪魁禍首是皇上,其次是薛嫦潔,本宮應該排在最末。你這般聰慧,定然不會弄錯順序,既然如此,為何先對本宮下手?」
我笑道:「皇後娘娘要動皇上都要細密地謀劃,我自然更不敢輕易地動手,所以皇上必定是要放到最後的。」
皇後笑道:「那是自然,但本宮和薛嫦潔,你應當更恨薛嫦潔才是。」
我撥弄一下金絲護甲,笑意嫵媚:「恨這回事,有時候也是不分高低先後的,若真要細論,娘娘手上,還有我爹娘的性命呢。」
皇後蹙眉:「你爹娘是薛府陷害入獄,本宮核查過。」她看我一眼,「本宮也令人查過你的話,你爹娘待你的確不好。」
我一笑:「是不大好,但我是他們養到六歲的,我們入薛府之後我爹每年還會送兩次魚幹,每次佝僂著背在門房受盡了氣賠盡了笑臉才能送進去。我懶得理會他們的生死,但他們被人害死,我總得知道實情。」
「實情?」
「我爹昏了頭去問薛府要銀子,甚至想把我賣入青樓一陣子,是因為我五歲的小妹妹柳芽兒生了重病,若再治不好,我娘就又要瘋了。他們的確是被薛府送入大牢的,」我看著皇後輕笑,「影都也都知道薛府仗勢欺人,害死了一對漁民老夫妻。這就很奇怪了,我爹娘這種卑賤漁民哪天不死幾個?死就死了,死了就該如同螻蟻一樣悄無聲息,又怎會鬧得整個影都都知道?他們有什麼本事能讓整個影都都替他們叫屈?怎麼影都所有人忽然都為了兩個賤民指責高在雲端的左相府作惡多端?」
皇後唇部一個清冷的笑:「原來你知道。」
我笑道:「知道一些,怕也不全。我爹娘究竟怎麼死的,我大哥就沒告訴我。啊,娘娘可能不知道,我大哥是刑部的一個衙役,就是因瀆職被趙砥大人殺掉的那個。所以我早知道我爹娘其實是趙府為了將薛府推上風口浪尖宰殺的祭品,我大哥或許是知道了什麼,才被趙大人滅口的吧?這原本是趙氏和薛氏的爭鬥,之所以選兩個漁民做祭品,是因為你們兩府爭鬥的就是那條養活了成千上萬漁民的溫瑜河,什麼銀縷魚,不過是個借口,你們真正要爭的,是溫瑜河的控制權。
那是白花花的銀子啊,那是趙府最缺的東西,所以趙砥自然無所不用其極,為了栽贓薛府,他殺了我爹娘。為了發泄薛家搶走溫瑜河的私憤,他借武威侯京中府兵將溫榆河上所有漁船付之一炬,將三千餘窮鬼漁民一夕屠盡。所以我的哥哥們、我的姐姐們,還有我五歲的小妹妹柳芽兒,一夕屠盡啊,娘娘,我在這世上所有的親人,趙府一個活口都沒給我留呢。」我看著皇後輕笑,「而這一切,隻不過為了向薛府示威出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