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將監視皇後的人都趕出院外,皇後才在破瓦之下笑道:「可方便說話了?」
我半躺在貴妃榻上輕啜一口燕窩,笑道:「方便了。」
皇後笑道:「薛嫦潔還活著?」
我一笑:「活著。」
皇後笑道:「皇上可還去過春華殿?」
我嘆了口氣:「我多番勸解,皇上才肯去一兩遭,我也是為難。」
皇後笑道:「既然如此,為何還留她活著?」
我嘆氣:「畢竟是皇上青梅竹馬之人,皇上心中還是念著舊情的,此時殺她太早,再等等吧。皇上待我如此恩重,他這些年的心儀之人,我自當多加照拂。」
皇後盯著我看,我嬌媚一笑:「薛淑妃吃穿用度皆與盛寵之時絕無二致,每日還能打一場馬球強身健體,委實是快活得很。」
皇後笑道:「在宮中,如何找那許多人陪她打馬球?」
我笑道:「皇後娘娘的那個小太監還活著,再者,薛淑妃沉魚落雁,這宮中有的是願意與她對食的太監。」
皇後笑道:「看來你當日跟我說的話都是真的。」
我笑道:「皇後娘娘在陛下身邊都安插了人,更何況薛府?娘娘既然要用柳葉,那柳葉的身世來歷,在薛府與薛嫦潔的關系,在薛府發生的事情,娘娘自然都是查了個一清二楚的。」
皇後盯著我:「所以本宮不明白你為何要與薛嫦潔聯手。
你入宮前本宮與你從未有過齟齬,你入宮之後本宮即便利用你,也並未對你不利。若無本宮,你如何逃得過薛嫦潔的毒手?若無本宮,你如何得來這絕世容顏?若無本宮,你如何獲寵於皇上?你六歲入薛府,薛嫦潔對你動輒杖責斥罵,她幾乎將你杖殺是事實,你所說馬球場之事更是事實,本宮甚至查證過你跟那小廝的關系,你們同被那對漁民夫婦收養,年歲相同、情意相通都是事實,他死於薛嫦潔之手,你如何不恨?薛嫦潔用護甲毀你容貌之時若是本宮不到,你能撐多久?!她是真想殺你!本宮救了你!」
我悠悠地嘆口氣:「我知道啊,但薛淑妃娘娘就隻有那點兒胡桃仁兒大的腦子,這也是沒辦法事。她雖與我合作,但卻壓不住嫉恨,這也難怪,一直任她欺凌的婢女一朝進宮竟爬到了她頭上,要她跪她就難以忍受了,更何況要掌她的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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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凝眸瞧我:「你是有意激怒她?為何?」
我嫣然一笑:「自然是為了投靠一墻之隔的,芳華殿中的娘娘你啊。」
「你要投靠本宮,大可直接來鳳翎宮拜見,何必下這麼大的本錢?」
我嘆口氣:「娘娘說得輕巧,那娘娘可如何肯信我呢?娘娘馭下有道,委以重任之人必定是無子無親,隻能依靠娘娘而活;若要更進一步,那就還要與娘娘的仇敵不共戴天。」我摸著肚子,「這孩子委實是個意外,太醫正是娘娘的人,娘娘必定查問過了。」
皇後眸色晦暗:「可薛嫦潔當日要殺你,你瞧不出?」
我輕笑:「當日下令杖斃臣妾的是皇上,薛淑妃還真是沒有說要殺我呢,那時她應該也不大信我能幫她扳倒娘娘,自然不會管我的生死。
她其實一貫是這麼個性子,平日裡那些溫婉嬌柔不過是因著皇上喜歡,被薛相管著從小學出來的罷了。」
「薛嫦潔如此待你,本宮幾乎沒有對你不利,你卻鐵了心跟她合作扳倒本宮?本宮甚至允許你有孕,甚至真心地想留下你的孩子,若你不害本宮,你的孩子就是未來的北齊皇帝!」
我看著皇後輕笑:「臣妾跟娘娘說好的是去子留母,娘娘卻騙了臣妾。」
皇後的神色沒有絲毫顫動:「那又如何?你的孩子本可以成為一國之君!本宮自問待你不薄,為人母者為子女付出性命也是甘願,瞧木檀就知道。」
我輕笑:「所以她和她的孩子都死了,臣妾還活著。」
木檀在高城審訊皇後時被傳召,字字泣血地將皇後的弒君之舉步步踩實之後終於步入正題,她用顫動、慘白的手指做出那個死死地握住金絲護甲的手勢之時,高城眸中的恐懼、怨毒一瞬間幾乎壓制不住,我隻看了一眼皇後僵硬凝滯的瞳仁便知此事已成。
我看了一眼木檀,那樣柔弱、愚笨的人呢,今日竟能踩著鋸齒刀鋒將陰暗的人心卡和得絲絲入扣,可見這世間,誰也不要太將誰瞧得太輕了呢。
木檀將皇後推到萬劫不復之地,但她也已油盡燈枯。她枯萎了的眼睛始終留存一絲青灰色的光,在做完該做的事情之後那光仍不肯熄滅,那柔弱的光看似在向高城乞憐,但卻在我輕輕點頭的瞬間再無亮起的可能。
木檀的死沒什麼好可惜的,這北齊皇宮,叛主的宮女、太監一向必殺。
從我們最開始談條件,木檀要付的價錢就是她的性命,她一直都心甘情願地將性命給我,她隻要她的孩子活著。
而我的價碼在她做錯了一個決定之後,就抬高成了她即便油盡燈枯,沒有我的點頭,她也是不能死的。因為她的孩子在我手上,她不敢死,即便她完全沒有辦法確保我真的會救她的孩子,她還是不敢死。
而我隻是將那個孩子送了宮,送入另一個更大的修羅場,讓他生死天定,木檀信錯了人。
她替我擋的那些拳腳,她為了救我給高城磕的那些頭,她在鳳翎宮外等我的那些時辰,她都白費了,她太蠢了,她居然敢信人。
這都是木檀自己的錯,我自然是該平平安安地生我的孩子,享我的榮華富貴。
皇後看著我一笑,依稀仍是往日的母儀天下之態:「木檀本就是要為你而死的。」
我露出個好奇神色笑道:「哦?」
皇後笑道:「木檀若安守本分,替本宮看住你,那她就可以一直安安穩穩地做木檀,但她若妄圖顛覆尊卑往上爬,那她也不過是塊燒著了用以輔配七步蓮香氣的檀木罷了。」
「那臣妾就是七步蓮了?」
皇後笑著看我:「做七步蓮不好麼?皇上愛極了七步蓮呢,你的椒房殿不是日日都用七步蓮燻香嗎?」
「那木檀有孕時,娘娘就決定要將她燒成灰了?」
「隻有皇上親自封的太子才能堵住北齊權貴的嘴,而隻有你的孩子才可能被皇上封為太子,木檀若非跟你同時有孕,本宮何必留她的孩子。我肯讓她留著肚裡的那塊肉,不過是給你做個備件罷了。」
我垂眸掩去眼神,輕笑:「那真是多謝娘娘了。」
皇後也輕笑:「木檀肯為了她的孩子做到那般地步,你又為何不肯為了你的孩子去死呢?」
我笑道:「娘娘為何對我這般好?宮中所有人都不能生下皇子,單單我是個例外。」
「因為你最得皇上看重,你的孩子會被封為太子。」
我笑道:「還因為自我有孕,娘娘就知道這孩子必定癡傻吧?」
皇後眼眸一寒,卻輕笑:「柳絮竟是你的人。」
我笑道:「柳絮若是我的人,當日又怎會聽娘娘的,任由七步蓮侵蝕我的左目直至如今目盲的地步。我入宮前便知道七步蓮的毒性了,可作燻香,但不可沾血,否則易致女子不孕,即便有孕,胎兒心智也必將受損。」
皇後笑道:「所以你才那般堅決地不要這個孩子?真狠心,心智有損的孩子,就不是你的孩子了嗎?」
「我一貫隻顧自己的,娘娘忘了?」
皇後一笑,凝眸看向我:「柳葉,你與薛嫦潔仇深似海,與本宮不過是略有恩怨,在佛堂之日前,本宮從未危及你的性命,你究竟為何要害本宮?」
「娘娘查過了柳葉自出生以來的所有事,對嗎?」
「對,尤其是你入薛府之後的事,本宮自問查探細致,絕無錯漏。薛嫦潔欺你辱你,殺你情郎,你不殺她卻要殺我,為什麼?」
「娘娘查到有關柳葉的一切自然絕無錯漏,」我笑顏如花,「可是娘娘怎麼知道,我就是柳葉呢?」
16.柳葉-舊人音
我輕笑著看著皇後失色的臉:「我給娘娘講個故事吧。」
「十七年前,北齊溫瑜河中的銀縷魚為影都權貴所喜,所以漁民就開始大量捕撈,此後便過上了幾年酒足飯飽的好日子。
溫瑜河上有一對夫妻,妻子因災荒之年失了一雙兒女發了瘋,丈夫也開始終日嗜酒,但自從開始捕撈銀縷魚之後他們的日子便開始變好了,因為他們有了閑錢,他們可以將別的災民丟棄的嬰兒撿回家了。
隻有家中有孩子時,妻子才不會發作瘋病,丈夫才不會酗酒。
但妻子隻肯將孩子養到六七歲,因為他們的孩子就是六七歲死的,她不能接受更大的孩子。
所以這對夫妻撿回家許多孩子,每一個都養到六七歲就賣入富貴人家,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有幾個姐妹,還有幾個哥哥,還有一個小妹。
因為漁船都靠柳而停,我爹便照著柳樹給我們起名字。
除了大哥和小妹,剩下的幾個都差不多大。
我爹娘待我並不好,從小照料我長大的,是大姐姐柳葉。
溫瑜河上的漁民過了幾年好日子之後,銀縷魚漸漸地稀少,日子漸漸地窘困,所以我爹娘賣兒賣女不再挑選人家,我和姐姐就這樣被賣進了薛府,一起入薛府的還有我二哥柳枝子,他本來可以去做些不是奴才的活計,他入薛府,自然是為了姐姐。
第一天入薛府我很興奮,我從沒有見過那麼華美的院子,我立刻跑了起來,立刻就被一巴掌打在地上,好久都爬不起來。
姐姐和二哥都很快地學會了薛府的規矩,隻有我一直闖禍,在害了姐姐許多次之後,我就學得規矩些了。
我跟薛嫦潔真的很像,她原本也是個鬧騰性子,我是因為要做奴婢不敢鬧騰,她是因為要討皇上喜歡,要學溫婉嬌柔的做派。
我入府時薛嫦潔八歲,她壓自己的性子壓得很憋悶,所以就喜歡欺負我。姐姐自然是護著我的,所以薛嫦潔很快地就將欺辱的對象換成了姐姐,她對我隻是欺凌,但對姐姐卻有一種莫名的、似乎是從骨子裡發出的厭惡和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