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屋子裡的兩個病人卻睡得沉沉。任窗外大雪紛飛,北風肆虐。
季夏幾次悄聲走進來,見自家主子睡在姬無鏡懷裡,眸色微變,又驚又懼。
顧見骊和姬無鏡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顧見骊醒來時,迷迷糊糊的。朦朧睜開眼,望著姬無鏡近在咫尺的眉眼,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胸口有些涼,顧見骊低頭,瞧見自己的衣襟扯開了一些,露出大片鎖骨。她下意識地抬手整理著。
睡夢中的姬無鏡被吵到,發出一聲帶著困倦的鼻音。
顧見骊整理衣襟的動作一頓,抬眼去看姬無鏡。
姬無鏡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眼底還有一片青色。是昨天晚上折騰了一晚上,累到他了嗎?他的身體明明那麼差……
顧見骊捂在胸口的手緩緩松開。
天下皆說姬無鏡不是好人,人人都怕他,顧見骊也怕他。可是比起那一張張落井下石的醜陋嘴臉,姬無鏡卻並沒有那般欺她,甚至幫過她。
顧見骊小心翼翼抬手,用指尖摸了一下姬無鏡的臉,他的臉那麼涼。顧見骊將手心貼在他的臉上,給他暖著。
雖然她鐵了心要離開廣平伯府,可是廣平伯府的下等手段和姬無鏡無關。她已經嫁給了姬無鏡,是他的妻子,不應該厭惡和抵觸他的碰觸,太矯情了。
他既然活不久了,那她就陪他到死。等他死了,她會依禮制給他守喪三年。
這與情愛無關。情愛之上,是良知。
嗯,就三年。多了不守。顧見骊如是想。顧見骊本該起來的,可是想著想著,又沉沉睡著了。
在顧見骊偎在姬無鏡懷裡睡著的時候,姬玄恪踩著厚厚的積雪,提前一天歸家了。他這次去接的親戚是老夫人親妹妹所嫁的趙家一大家子。趙家人口凋零,三年前,男丁盡數死在戰場上。三年喪期結束,老夫人與老伯爺商量了一番,將妹妹一家子接到安京,也方便照顧。如今趕上過年,把趙家女眷接到府中一起過年,也慢慢挑著宅院,待天暖了,再搬出去。
葉雲月是趙家的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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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老夫人瞧著她乖巧,想要親上加親,在她小的時候,就定給了姬無鏡。
“回來了?”二夫人端茶的手抖了抖,立刻放下茶盞,疾步迎出去。
天地之間一片白色,姬玄恪披著一件鶴氅,裡面是一件石青色暗雲紋直裰,系著玉帶,腰間墜著一枚玉扣。那是顧見骊送給他的。他走在一側,和趙家女眷保持些距離。鶯鶯燕燕的女眷襯託下,越發顯得他身量高大修長。
他有著少年的清俊無雙,又有著卓於他人的俊美秀颀。美如冠玉、風度翩翩。
府裡的大夫人和老夫人身邊的宋嬤嬤親切地接了趙家人,引著人往老夫人的正屋去。
姬玄恪停下來,微側身向趙老夫人頷首,解釋了兩句。趙老夫人連連點頭。姬玄恪退到一側,等趙家女眷隨著大夫人離開,他才提步,往二夫人住處來。
二夫人站在檐下,看著器宇軒昂的兒子大步走來,不由自主露出滿意地笑容來。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兒子。
可隨著姬玄恪的走近,二夫人的眸中又閃過一抹愁色。
“母親,怎麼在外面站著?”姬玄恪站在臺階下,望著母親笑起。他一笑,清俊的面容帶出幾分四月暖陽的溫潤來。
二夫人向後退了兩步,忙說:“這樣寒的天,我兒辛苦。快進屋暖和暖和!”
姬玄恪抬步,剛踩在第一節 臺階,系在他腰間的玉扣忽然掉下,落在雪地上。姬玄恪彎下腰來,將玉扣撿起,指腹仔細抹過玉扣上的雪漬。他望著這枚玉扣,眸光不由變得溫柔起來。他說:“幸好沒摔壞,要不然囡囡又要使小性兒了。”
一聲“囡囡”戳地二夫人心裡忐忑,她望著自己的兒子,張了張嘴,不知道怎麼開口。
姬玄恪已經走了上來:“母親?”
二夫人回過神來,尷尬地低著頭笑了笑。
第22章
因為這回趙家過來的除了孩子都是女眷,廣平伯府也沒讓男丁出面,全由老夫人接待。一大家子的人聚在堂廳裡說話,晚膳更是聚在一起用。
宋嬤嬤請示老夫人要不要請五爺那一屋。老夫人便用姬無鏡和顧見骊兩個人都生病為由體貼善意地拒了。連姬星瀾和姬星漏也沒讓人帶過來。
晚膳過後,老夫人念著妹妹一家長途跋涉,也沒留下說話,讓宋嬤嬤安排著早些歇息。闲話家常明日再說。
葉雲月回了住處梳洗換了身衣裳,又折了回來。
“找我這老婆子有什麼事兒?”老夫人靠著羅漢床上的小幾,手裡握著個暖手爐,連頭都沒抬。臉上表情很冷淡。
“月兒知道錯了。不該一時任性,置兩家的情誼不顧……”葉雲月低著頭,落下淚來,“月兒知道您不想看見我,可我死皮賴臉求了舅母帶我過來,就為了給您賠不是。我自小您就疼我,我還那麼不懂事的讓您難做……”
葉雲月擦去眼淚,在老夫人身側蹲下來,將手搭在老夫人的膝上,仰著一張哭臉求:“您別生月兒的氣了好不好?月兒已經受到懲罰了,再不敢任性。”
老夫人皺眉,終於抬眼看她,問:“裴文覺欺負你了?不是說他對你很好?怎麼突然任性鬧和離?”
葉雲月目光微閃。是,目前為止裴文覺對她是不錯,可他對她的好都是假的。她不能告訴老夫人她重活一回知道裴文覺之後的模樣。便隻是伏在老夫人的膝上哭。
她與老夫人的親戚關系本很遠,偏偏老夫人很是喜歡她,當成小女兒一樣疼。當初葉雲月鬧退婚。廣平伯府作為被退婚的,那是臉上無光的事兒。自從那事兒發生之後,兩家幾乎斷了聯系。
到底是老夫人看著長大的,瞧她哭得梨花帶雨,不由軟了心腸。她嘆了口氣,無奈道:“罷了,我和你這孩子置什麼氣。當時你年紀小,我想把你放在身邊。而那時候府裡隻有老五沒婚配,就把你指給了他。如今看看,你沒嫁給他也好。要不然也是守寡的下場……”
葉雲月沉默。若她說後悔沒嫁給姬無鏡顯得太莫名,若她說這次過來就是奔著姬無鏡的,更讓人生疑。她隻能沉默著,悄聲朝目標一步步走去。
葉雲月目光堅定。
晚膳的時辰,季夏終於走進拔步床輕輕拍了拍顧見骊的肩。季夏嚇壞了,覺得主子實在睡得太久了些,而且一整天沒吃東西,身體肯定是受不了的。
顧見骊本就睡得不沉,季夏拍她她便睜開眼睛醒了。她輕輕去抬姬無鏡搭在腰上的手,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轉身為姬無鏡掖好了被角,扶著季夏的手走到外間去。
到了外間,季夏問:“不喊五爺起來嗎?胃裡不能一直空著啊!”
顧見骊搖搖頭,說:“他臥床這幾年,昏迷時以粥潤胃,而且一日隻吃兩頓,加起來也不過一碗的量……”
這是顧見骊從林嬤嬤那裡知道的。當日聽林嬤嬤說時,她隻覺得每日少喂姬無鏡一次飯挺好的,省事。如今說出來,才覺出他的羸弱來。
“瀾瀾,慢點……”林嬤嬤壓低了聲音。
顧見骊抬頭,便看見姬星瀾小小的身子邁過門檻。她抬起頭來,見顧見骊大活人站在屋子裡,愣了一下。呆呆的小臉蛋逐漸漾出燦爛的笑容,她開心地說:“醒啦!”
季夏忙在一旁給顧見骊解釋:“瀾姐兒聽說您病了,今日過來了很多次。”
還沒等季夏說完呢,姬星瀾已經張開雙臂,扭著小身子朝顧見骊跑過來。顧見骊身上沒什麼力氣,抱不動她,便蹲下來,輕輕抱了一下小姑娘,然後很快退開些距離,免得把病氣傳給小姑娘。
姬星瀾低著頭,去解自己的小袄。
顧見骊這才發現她的小肚子鼓鼓囊囊的。
姬星瀾從小棉袄裡翻出一個暖手爐,塞給顧見骊,糯著嗓子:“喏,你日日抱著它,暖暖,就不冷不病啦!”
林嬤嬤在一旁笑得慈祥,說:“我都和四姐兒說了這暖手爐一時半刻涼不了,她還是擔心沒等夫人醒過來就降了溫,要藏在肚子裡不讓熱氣跑了呢!”
顧見骊雙手捧著暖手爐,順著小姑娘的話語氣溫柔:“好,我一直捧著它就不會冷啦。”
“嗯嗯!”姬星瀾彎著月牙眼,“你很快就會好啦!”
顧見骊覺得她笑起來十分可人,不由揉了揉她的頭。小姑娘的頭發也是十分柔軟的。
一陣咳嗽聲從裡間傳來。
姬星瀾臉上的笑容一僵,變得拘謹起來。
姬無鏡走得很慢,立在門口時手扶在門稜,他低頭看著姬星瀾,聲音沙啞:“我沒有?”
姬星瀾駭得向後退了兩步,畏懼地望著姬無鏡。她小嘴兒張了張,想解釋,一個字還沒說出來呢,先吸了吸鼻子,哭了。
顧見骊急忙起身,走到姬無鏡面前,把手裡的暖手爐塞給他,然後垂著眉眼,去理姬無鏡的衣襟和袖子。睡了太久,他身上的寢衣松松垮垮的。她回頭吩咐季夏給姬無鏡拿一件外衣來,然後對姬無鏡溫聲細語:“我是著涼得的病,和你又不一樣。”
她抬眼望了姬無鏡一眼,帶著絲嗔意地說:“別嚇她了……”
季夏有眼力見地開口:“現在開膳吧?東西一直在鍋裡熱著,隨時能用!”
顧見骊點頭,她又問了林嬤嬤得知兩個孩子也都沒吃東西,吩咐林嬤嬤回去把姬星漏抱過來。
姬無鏡扯起嘴角笑了笑,把暖手爐還給了顧見骊,扶著一側的牆壁,動作緩慢地走到椅子裡坐下,朝姬星瀾招了招手。
姬星瀾已經懂事地把眼淚憋回去了,雖然害怕,還是鼓起勇氣朝姬無鏡走過去。
姬無鏡口氣隨意:“聽說最近有人教你識字?都會寫什麼字?”
顧見骊尚不知道姬星瀾不是姬無鏡的女兒,隻想著促進他們父女感情才好,忙說:“瀾瀾把父親的名字寫得很好了,寫給你父親瞧瞧。”
姬星瀾左看看右看看——找紙筆。
姬無鏡攤開掌心,把手遞到她面前:“寫罷。”
寫在父親的手心嗎?姬星瀾眨眨眼,回頭去看顧見骊。顧見骊笑著對她點頭。像是受到了鼓舞一樣,姬星瀾踮起腳來,小小的手指頭在姬無鏡掌心裡一筆一劃寫字。
顧見骊瞧著姬星瀾踮著腳的樣子怪可憐的,說:“你抱著她就是了。”
姬無鏡古怪地看了顧見骊一眼。
顧見骊看不懂姬無鏡這個目光什麼意思,她也沒深究,索性走過去挨著姬無鏡坐下,順便將姬星瀾抱在了腿上。她湊過去在姬星瀾奶香的臉蛋上親了一口,溫柔地說:“現在寫罷。”
“嗯!”
姬星瀾坐在顧見骊的腿上,開心地在姬無鏡的掌心寫字。雖然她早就會寫父親的名字,可是這回和以前不一樣,她揪著小眉頭,隻想寫出最好看的!
顧見骊含笑望著認真的姬星瀾,目光不由看向面無表情的姬無鏡。她隱約明白了姬無鏡那古怪目光的含義……
姬無鏡該不會從來沒抱過小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