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爺和老太太從裡屋走出來,幾位爺跟在後面。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一遍顧見骊,說:“老五讓你進去。”
讓她進去做什麼?——顧見骊在心裡皺了下眉。表面上卻規矩地略屈膝應了一聲,走進裡屋。
姬無鏡還是盤腿坐在床上,似乎一直保持著他剛醒來時的姿勢沒動過。太醫彎著腰開藥方。
顧見骊朝床榻走去,經過太醫時,無意間瞟見桌上那個沾滿鮮血的帕子。想來,是太醫從姬無鏡咳出的血中分析病情。
此時帕子上的血跡顏色極深,含著大塊大塊的黑色。可顧見骊分明記得姬無鏡咳血的時候,染髒帕子的血是鮮紅的……
顧見骊走到床榻前,小心翼翼地開口:“五爺,什麼事情?”
姬無鏡偏著頭看向顧見骊,問:“我的魚呢?”
顧見骊輕輕“呀”了一聲,向後退了一小步,漆色的眸子躲閃似地猶疑轉動。
她給忘了……
“我、我這就去吩咐……”顧見骊輕輕咬了下唇,又結結巴巴辯解了一句,“你剛醒,外面很多人,我、我在招呼……”
聲音越來越低,有點心虛。
“算了。”姬無鏡一副懶懶的樣子,“把長生叫進來。”
折騰了大半夜,過來看望的人也一個個離開了。顧見骊坐在羅漢床上,偷偷望了幾眼正在吃魚的姬無鏡。
剛蘇醒的人難道不應該在飲食上十分講究?怎能如此大口大口吃著魚?
這麼喜歡吃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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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見骊坐得腰背挺直,可是她開始犯困了。如今天都快亮了,她還一點沒有睡過。不過眼下顯然不是睡覺的時候。她隻能這樣安靜地、端莊地坐在這裡。
“爺,您怎麼這時候醒過來了?”長生說了這一句,忽想起顧見骊坐在不遠處,立刻把接下來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吵。”姬無鏡把一整條魚刺扔到盤子裡,又拿起另外一條魚。
顧見骊低眉順眼,卻豎著耳朵仔細去聽不遠處主僕的對話。
“有人跳窗都不知道,你皮痒了,嗯?”姬無鏡語速很慢,一副漫不經心的德行。
“什麼?怎麼會……”長生瞪圓了眼睛。他又慌忙解釋:“爺,您現在成家了,長生不方便進內宅守著,慄子又是個笨的……”
姬無鏡啃魚肉的動作一停,撩起眼皮看向規規矩矩坐在遠處的顧見骊。
他差點忘了,睡醒一覺,多了個媳婦兒。
姬無鏡隨手將手裡的魚一丟,用帕子擦了手,支著下巴盯著顧見骊。
顧見骊知道姬無鏡在看她,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索性裝成什麼都不知道,一直低著頭。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顧見骊快堅持不下去了,久到長生也覺得在屋子裡待不下去了,長生撓了撓頭,說:“爺,您要不要沐浴?”
姬無鏡落在顧見骊身上的目光沒挪開,懶散點了頭。
長生收拾了碗碟出去,裡屋便隻剩下了顧見骊和姬無鏡。顧見骊最怕的,就是和姬無鏡單獨相處,如坐針毡也不過如此。
裡屋西邊還有一個小側間,是平時沐浴的地方。沒多久,長生將圓木桶裡盛滿熱水,氤氲的水汽繚繞。
長生將熱水和幹淨衣物都準備好,有些茫然地看了顧見骊一眼,猶疑地向姬無鏡開口:“爺,那我先下去了?”
“嗯——”姬無鏡拖長腔調,懶散應著。
一直像木雕一樣坐著的顧見骊猛地抬起頭來。長生下去了,那誰伺候姬無鏡沐浴?別說姬無鏡如今體虛,就算他好好的,也當有下人在左右服侍。
顧見骊慢慢轉動脖子,看向姬無鏡。父親沉冤未雪,自己生途渺茫。所有擺在面前的機會都值得珍惜。姬無鏡昏迷許久,自是不知換嫁這事的。廣平伯府推姬無鏡出來的時候,定然想不到他還有蘇醒的那一日。或許,顧見骊可以利用這一點抓住生機?
姬無鏡似乎在想事情,目光有些空。
顧見骊心裡掙扎了片刻,終於起身,朝姬無鏡走過去。在她起身的那一刻,姬無鏡便看向了她,看著她一步步走過來。
顧見骊行至床榻前,緩緩蹲下來。她身上淺紅色的高襦裙層層疊疊,像綻出的一支紅色芍藥。
她眼睫輕顫,抬眼望向姬無鏡,說:“五爺,我是你的妻子,顧見骊。”
姬無鏡盯著顧見骊的臉看了一會兒,眼尾輕挑,帶出幾分莫測的笑意來。
第8章
姬無鏡彎腰,湊近顧見骊的臉,盯著她盈著一汪秋水的明眸,不緊不慢地說道:“嗯,顧見骊,稽昭記下了。”
他湊得那麼近,幾乎貼著顧見骊的臉。
顧見骊聞到了魚的味道。
顧見骊輕輕抿了下唇,忍下後退的衝動,那藏在袖子裡的手緊緊攥著,骨節發白。她說:“你這段日子一直昏睡著,府裡擅自做主了這門親事,你事先一無所知,所以你是不樂意的……”
“我樂意啊。”姬無鏡打斷顧見骊的話,他慢慢勾起一側嘴角,“睡醒一覺身側有美人相伴,有何不願?”
顧見骊一陣錯愕,原本準備的說辭頓時忘記了,慌亂開口:“因、因為府裡沒問過你的意見……”
姬無鏡嗤笑了一聲。他吐出的氣息拂在顧見骊的臉頰,有些痒痒的。
“我稽昭聲名狼藉,京中無人敢嫁。偏偏嗜美如狂,隻想要天下最美的女人。”他弓起的食指緩緩滑過顧見骊香軟雪腮,含笑問:“你可美?”
臉頰上,他食指劃過的地方麻酥酥的。顧見骊終於在姬無鏡的眼睛裡發現了戲謔。
他是故意的!
顧見骊胸口輕輕起伏,壓下一口氣,一本正經地說:“我與姐姐並稱安京雙骊,皆言我們姊妹二人容貌優於京中女兒,所以應當是美的。”
“呵……”姬無鏡低沉笑開,他略低下頭,額頭抵在顧見骊的眉心。隨著他的輕笑,顧見骊感覺得到額頭處輕輕的顫動。
顧見骊忽紅了臉。
姬無鏡退開了些,他拍了拍顧見骊的頭,笑言:“小孩子家家的,可到十四了?或者十三?”
“我及笄了的!”
“哦?”姬無鏡的目光掃過顧見骊不盈一握的細腰。
“就昨天!”顧見骊漆色的眸子輕輕轉到一側,用眼角的餘光望了一眼窗戶,天光大亮,發白的晨曦從垂簾一側露光而下。
她改了口:“……前天。”
姬無鏡但笑不語。他換了個更舒服些的姿勢,兩條大長腿一條屈起,長手隨意搭在上面。
顧見骊瞧著他垂下來的長手,心想這隻大長手輕輕一扭,就能把她的脖子擰下來……
她偷偷瞧了一眼姬無鏡的臉色,鼓起勇氣來,說:“五爺可有什麼打算?若是不滿這婚事不若及時休書一封。又或者……嗯,就這樣湊合過了?”
她藏在袖子裡的手攥得越發緊了些。
姬無鏡看著顧見骊明明膽戰心驚偏偏裝出冷靜自若的樣子來,就像小孩子學大人一般,有趣得很。
他覺得有趣想笑,便就真的笑了出來。
顧見骊的眉頭一點點揪起來。傳言姬五爺不僅殘暴心狠,更是脾性古怪,這話果真不假。
可是顧見骊的話還沒有說完,她隻能硬著頭皮說下去:“不過府裡或許不準我留下來的……”
顧見骊不能將挑撥離間這事兒做得太明顯,她覺得隻是這樣一句,姬無鏡當會明白廣平伯府已經把他當死人看待了。
不是都說姬五爺小心眼嗎?興許會記仇。
顧見骊曾經想過倘若姬無鏡醒來,她便努力氣他,讓她將她休棄回家。可是當昨夜看見整個廣平伯府裡老老小小都趕過來看望姬無鏡的架勢,又看見宮裡的太醫也深更半夜趕來為他診治。顧見骊便改了主意。她想,或許可以借助姬無鏡這條路給父親洗刷冤屈。
姬無鏡當然明白了顧見骊的言下之意,事實上不用顧見骊說這麼一句,他亦早已猜到。不過他還是覺得有趣,覺得顧見骊一本正經耍小聰明的樣子有趣。
姬無鏡忽然問:“你知道你父親平時怎麼稱呼我的嗎?”
顧見骊心尖尖兒跳了跳。她的確聽父親談起過姬無鏡。那一日父親大發雷霆,一口一個“瘋子”地罵姬無鏡。
這……她還是裝不知道吧?
“賢弟。”姬無鏡吐出答案。
顧見骊輕輕松了口氣,在心裡盼著姬無鏡和父親沒有過節才好。
“所以啊。”姬無鏡燦爛笑起,“你這孩子該喊我叔叔。來,喊一聲聽聽。”
顧見骊眸光撞進姬無鏡狡猾的狐狸眼中,又一次在他的眼裡看見了戲謔。
他又是在故意的!
姬無鏡“咦”了一聲,說:“你父親居然允許你嫁給我這個瘋子?他是被抓了,還是傻了?”
“父親他在牢裡落了傷,現在還沒醒過來……”顧見骊的眼睛一瞬間暗下去。
姬無鏡隨意“哦”了一聲,隨口問:“這個冥頑不靈的老東西犯了個什麼罪?”
“犯、犯……父親是被冤枉的!”
姬無鏡無所謂地笑笑,狐狸眼裡浮現了幾許興奮之色,慢悠悠地說:“等這老家伙醒來知道自己的女兒嫁了我,還不活活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