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才明白,今兒根本就是一場“鴻門宴”。
眼前的女子,與那人,足足有六分像。
須臾,那女子坐下時,男人的眼神再無波瀾,他問她,“叫什麼?”
小姑娘有些怯懦,攥了攥拳,低聲道:“回稟大人,奴名喚珍兒。”
陸宴嘴角噙上一絲笑意,“哪個甄?”
珍兒道:“珍珠的珍。”
陸宴又道:“多大了?”
珍兒雙頰瞬間紅透,“十六。”
陸宴把玩這手中的杯盞,隨後立住,挪到她面前道:“倒酒吧。”
珍兒尚未出閣,還沒伺候過人,眼睛裡的那股青澀,做不得假,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位高權重,卻不知他如此溫柔俊朗。
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她身上的一絲顫慄如春風襲來,在心間打了個圈,又轉瞬即逝。
隨鈺和楚旬握著杯盞的手皆是一僵,仿佛在說,他陸時砚,不該是這個反應。
世人以為他眼裡隻有權勢,以為他儒雅的皮囊下是日益澎湃的野心。可鎮國公府的世子爺,二十有六不娶妻、不納妾,不是放不下那人是甚?
回想沈甄離京後,初春時分,也不知從哪個酒樓傳出了一個消息——別看昔日裡的長安第一美人,沈家女沈甄與長平侯有了婚約,其實她啊,還給陸京兆做過外室。
罪眷之女,天之驕子。
一夜之間,沸沸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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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鈺以為,以陸宴的脾氣,不論明裡還是暗地,定會給那人一個教訓,未曾想,他隻是輕飄飄地揭過了。
隨鈺同他道:“陸宴,此事若是你不便出手,我來。”
陸宴回道:“何須理會?反正流言蜚語大多都是這樣,你越是在乎,傳的便越是久遠。”
隨鈺道:“那你不在乎嗎?”
陸宴蹙眉笑了一下,“她既然決定去做蘇家婦,我為何還要在乎?”
隨鈺看著他無可奈何的眼神不由一頓,他的疑心,死在了陸宴風淡雲輕的語氣裡,“隨佑安,我這人,沒你那麼長情。”
隨鈺又道:“那你與白家的婚事,怎麼又……”
陸宴直接道:“待我進中樞秉政,自然會成婚。”
隨鈺有那麼一瞬間,十分欽佩陸宴。
欽佩他從未沉浸於任何風月之中,又或者說,他淪陷過,但他生性薄涼,放下的模樣竟是那般容易。
可謊言就是謊言,總有大白的一天。如今兩年過去,他陸宴手上的權利絕非昔日可比,到頭來呢?他仍是這個樣子。
一幅,全然不在意的模樣。
隨鈺這才恍然大悟,他的性子,本就是難露心聲。
隨鈺回神,看著珍兒,故意道:“陸大人覺不覺得,她像極了一個人。”
陸宴凝眸,飲了一口酒,沉聲道:“是麼,好像是。”
楚旬長呼了一口氣,一臉認真道:“你抬起頭來。”
珍兒在一旁垂著眼眸,謹慎作禮,聽了這話,她才緩緩抬起頭來……
楚旬點了點頭,直接道破,“別說,她與沈甄,確實有幾分像。”
沈甄。
說起來,陸宴不知有多久,沒有開口說這兩個字了。
楚旬看著外面如柳絮般的雪花,幽幽道:“時間真快,一晃兩年,長平侯身上的孝期,好似也該過去了。”
隨鈺隨聲附和,“若我沒記錯,已是過去小半年了。”
楚旬又道:“屆時你是不是要去漠北喝頓喜酒?”
隨鈺點頭,“若那是京中無事……”
他的話還沒說完,陸宴的唇角冷卻,弧度忽然轉平,將手中的杯盞“噹”地一聲擲到地上。
珍兒一個渾身激靈,被男人身上的戾氣下了一跳,倒酒的手臂一僵。
潺潺的水流聲戛然而止。
她連忙掏出兩張帕子,手忙腳亂地去擦拭陸宴被酒水濺湿的衣角。
“大人。”珍兒抬眸喚了一聲。
陸宴一把推開她,起身看著隨鈺一字一句道,“走了。”
“陸宴!”楚旬喊了一句。
陸宴頭也沒回。
隨鈺臨窗而坐,看著陸宴蕭瑟的背影,道了一句,“果然,同你料的一樣。”
楚旬低頭飲了一口酒,緩緩道:“兩年,我從沒聽他喊過沈三娘的名字,一次也無,便是我有意提起,他也是面露無奈,很快就轉了話鋒,那怎可能是放下的模樣。”
隨鈺點了點頭,道:“今日這仇,他定要記在你我二人身上了。”
楚旬道:“隨他去吧,總比憋在心裡頭強。”
陸宴走出平康坊,如鵝毛般的大雪,一片一片地落在他肩膀上。
楊宗將一柄傘置於他頭上,陸宴彎腰上了馬車。
車輪踩著皑皑白雪,緩緩轉動。
陸宴忽然喊了一句停。
車輪驟暗停住,發出了碾壓積雪時“吱”地一聲。
沉默良久後,陸宴顫著胸腔呼了一口氣,“去澄苑。”
楊宗眨了眨眼,連忙道:“屬下明白。”誠然,楊宗也有許久沒聽過“去澄苑”這三個字了。
陸宴踩著清冷的月光,推開了澄苑的大門,這裡一切如舊,誰也不知道,瀾月閣的燈,每天都這樣燃著。
聽見動靜,棠月和墨月楞在當場,手裡的掃帚“啪”地一下墜在地上,陷入厚厚的雪堆中。
“世子爺?”棠月低聲道。
陸宴低低地“嗯”了一聲。
墨月搓了搓手,小聲道:“世子爺可是要備水。”
陸宴擺了擺手,說了一句不必,棠月和墨月對視了一眼,一齊躬身退下。
整整兩年,他從未踏進過這個地方。原因無他,這裡的一磚一瓦,皆有她的影子。
陸宴信步走進內室,心髒瘋狂跳動之後,眼底又湧上了層層疊疊的失望。
一張黃花梨木的架子床、一張剔紅短榻、一個鐵梨四屜廚,一張夔龍紋方桌,兩個紅漆木鏤空樣式的圓凳……除了這些死物之外,還有三兩株她愛的山茶花。
縱然他再三囑咐,這屋內不得變樣子,嗯,也確實沒變樣子。
可沒了那人,到底還是不一樣了。
他行至屋中央,看向鐵梨四屜櫥,隨手拉開一個抽屜,瞧見了一幅畫。
他一愣。
緩緩展開,瞧見了右下角注的日子,有些塵封於心底的回憶如潮水一般滾滾而來。
元慶十七年,十月二十五。
這是他的生辰。
那日傍晚,夕陽剛好。
他隻身來到澄苑,本以為能從她這收到份生辰禮,什麼都好,哪怕是片葉子都成,卻不想她根本不記得此事,她性子乖巧柔順,見他面露不滿,立馬拽起了他的袖子,用幾分討好的語氣道:“我給大人畫幅畫可行?”
他板著臉點了下頭。
他知道沈甄的畫工極佳,畫出來的人像跟真的一般。看著她認真落筆的樣子,坐在她對面的他,不免有些期待,她會給自己畫成什麼樣子。
哪成想,這純良無害的小人肚子裡也有壞水。
她竟畫了自己方才惱怒時的樣子,蹙著的眉頭,抿著的薄唇……眼裡的不悅畫的一清二楚。
他怒極反笑,便掐著她腰的問,“沈甄,我在你眼裡就這幅樣子?”
小姑娘在他懷中回身,抱著他的腰一臉狡黠,“大人說句公道話,像是不像?”
往事不可追,錐心刻骨。
她用漫長而又短暫的三百多個日夜,攥住了他的心,隨後一筆一劃地刻下了屬於她的名字。
試問,他能何如?
她離開了長安,同長平侯去了她口中,天很藍,雲很低的漠北,他每每在心裡恨她的那份決絕,耳畔都會想起從前他對她說過的那些話。
“沈甄,你不是不願意嗎?”
“你當我非你不可?”
“你這挑食的毛病不知道改改?”
“你這麼矜貴嗎?”
“嗯,上次是你弟弟,這次是你父親,你覺得,本官是你什麼人?”
“以後若是無事,別叫棠月往我這遞消息。”
“長平侯,你見他作甚?”他氣得咬牙,“你拎的清自己的身份嗎?”
每一回,她都不敢頂嘴,每一回,他說完便後悔。
隻是三年前的他不知道,自己會為了一個人瘋魔至此,不敢思,不敢念,他怕愈陷愈深,怕回憶裡,還殘留的她的餘溫……
陸宴抬手輕輕撫著案幾上的山茶花,一瓣一瓣,那個在朝堂上運籌帷幄的男人,倏然自嘲一笑。
這株你留下的山茶花,在你離開的第二個冬,悄然綻放,沈甄,我陸宴承認,我確實舍不得,你嫁別人。
他坐回榻上,隨意擺弄了一下玉枕頭,忽然看著了一封信,一封沒拆封的信。
他瞳孔一震,將信攥在手中,想打開,卻又放回原處。
就她那點心思,她會說什麼,能說什麼,他會不清楚嗎?
感謝他救過她。
感謝他幫了她的弟弟、父親……
最後再加一句,若有來生?
男人苦笑了一下。
可他從不信來生。
陸宴用拇指輕輕摩挲著信,放到了懷中。
算了。
見字如面,又是摧心肝的疼。
長久無聲,陸宴忽然覺得這屋內,若是隻有一個人的呼吸聲,實在過於冷清。
一股寒風透過窗牖飄進來,幔帳搖擺,他恍惚間好似看到了她站在自己面前,朱唇黛眉,顧盼神飛。
“大人。”她輕聲道。
陸宴想,醉意微醺便是這點好。
他拍了拍身側,笑道:“坐。”
陸宴將手放在她的腰上,隔著七百多個長夜,隔著數萬裡路,再一次,將她攬入自己懷中。
他吻了吻她的額頭,喉嚨苦澀,隔了好半晌,才道:“漠北嚴寒,可還習慣?”
懷裡的人沒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