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宴眸色一凜。
“長平侯求陛下賜婚,陛下允了。”楊宗心一橫,直接道:“緊接著,沈大人出獄了。”
陸宴面不改色道:“何時的事?”
“七日之前。”
“出城了嗎?”
“剛出城不久。”
聞言,陸宴翻身而起,道:“你的馬給我。”
“您身上還有傷,萬萬不可!”
“給我!”
此時已近亥時,長安城中的暮鼓發出了镗镗之聲,陸宴出宮後翻身上馬,夾緊馬腹,直奔城外而去。
他身上有京兆尹的腰牌,城門口的守衛自然無人敢攔他。
一路快馬加鞭,夜行數裡路,長安的城門迅速倒退,他終是攔住了長平侯一路向北行的車馬。
他高拉韁繩下馬。
幾乎是在同時,沈甄也彎腰下了馬車。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
“大人的傷,可好些了?”沈甄率先打破了這份寧靜。
Advertisement
呼嘯的風吹散了她的聲音,變得異常輕柔,陸宴凝視著她澄澈透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問,你答。”
四周的風刮地更加厲害,沈甄額間的碎發瞬間凌亂,“好。”
“許夫人可是去過澄苑了?”
沈甄握拳,“去過了。”
陸宴道:“可是受委屈了?”
沈甄道:“算不得委屈。”
“她可是用沈大人的性命威脅你了?”周述安鐺鋃入獄,如今的大理寺卿乃是許後的心腹,她若是想拿捏沈文祁的性命,可謂是易如反掌。
沈甄心知這些都瞞不過他,便直接道:“是。”
陸宴深吸了一口氣。
既然許夫人找過她,那他和許七娘的婚事,她也定然也知道了。
“沈甄,聖人收回了成命。我與許七娘的婚事,就此作罷。”陸宴喉結滑動,道:“之前我並非有意瞞你。”
沈甄驀地抬起了頭。
“跟我回去吧。”那懸在天上的月,將他的身影拽的清瘦又疲憊。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四周寒風凜冽,大雪紛飛。
她倏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見他,好似在這個地方,去年十月,也是一地銀霜,他身著暗紫色的官服出現在她面前,捉她回了京兆府。
還打了她六個板子。
往事似走馬燈一般地在眼前閃過,他身上凜冽的木檀香猶在鼻間。
她看著陸宴幽邃驕矜的眉眼,五髒六腑都跟著隱隱發顫,她努力地平復著,壓抑著,唇瓣不自覺地翕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耳畔猛然回蕩起了沈曼同自己說的話。
沈曼,鎮國公府的二奶奶,也就是陸宴的二嫂。
在他消失的這半個月裡,許夫人很快就順藤摸瓜查到了澄苑,緊接著,沈曼又找上門開。與許夫人的囂張不同,沈曼對她毫無敵意。
開口第一句話,亦是十分客氣,“三妹妹可還記得我?”
“三郎身中兩箭,但眼下已無性命之憂,他很快便會醒過來,你不必擔憂。”
“我知你與三郎情分頗深……”沈曼一頓,繼續道:“雲陽侯府雖已不再,可你也曾是高門貴女,理應知道,兒女私情,終究大不過肩上的擔子。”
“你若想與他一處,無疑就是叫陸家同許家撕破臉,眼下許後暗中把持朝政,東宮獨攬大權,你當真不為他想想嗎?”
“退一萬步,倘若他真的把你接進國公府,你又當如何面對他的祖母,他的父母兄長。”
“長公主一夜之間險些白了頭,老太太得知他中箭的消息昏過去兩次。”
“三妹妹,你我雖不是同枝,卻也都是沈家女,今日我對你說的話字字出自肺腑,還望你能仔細想想。”
“陸宴的性子你應當比我清楚,沈甄,你若在京中,他定然不會另娶他人。”
沈曼字字珠璣,振聾發聩。
鎮國公府這四個字,快要壓得她無法喘息……許意清說些甚她不必在乎,可沈曼的話,她卻無法漠然置之……
“沈甄,同我回去,能給你的,我都會給你。”陸宴沙啞的嗓音打亂了她的思緒。
沈甄深吸了一口,平靜道:“大人,我聽聞漠北的天很藍,雲很低,觸手可及,我,想去看看。”
隻一瞬間,他便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
在這之前,他曾問過她,是否怨他將她留在京中,將她困於那一方天地之中。
記得她說:我知道大人這是護著我。
陸宴目光晦暗不明,下意識地捏住了手上的扳指,千言萬語哽在喉嚨,過了好半晌,他才低聲問:“你想好了?”
沈甄低頭,“嗯。”
陸宴看著不遠處的馬車,揉了下胸口道:“你心裡可有他?”
沈甄低頭道:“侯爺待我極好。”
“我沒問他待你如何,沈甄,你看著我再說一次,你心裡有沒有他。”
沈甄抬眸道:“有。”
陸宴從鼻尖輕逸出一絲笑,“那三姑娘與我這一年來算甚?露水情分嗎?”
“同大人在一處,起初並非我本意。”
這是一句實話,陸宴心知肚明。
“婚期何時?”陸宴嘴角噙了一絲笑意。
“兩年後。”護國公戰死沙場,長平侯身上還有兩年的孝期。
陸宴隨意點了一下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道:“屆時若能再見,我該喚你什麼?長平侯夫人?”
沈甄看著他言笑晏晏的模樣,指尖不由陷入肉中,她壓下即將翻滾而出的淚水,一字一句道:“大人於我有恩,沈甄知曉,沒齒難忘,若有來生……”
“沈甄,你知我從不信來生。”陸宴冷冷打斷了她,翻身上馬,“漠北之路,山長地遠,你多保重。”
(前世未完)
第106章 (捉蟲)
陸宴忽然離宮,鎮國公府檐角的燈火徹夜未熄,靖安長公主坐在榻邊整整一夜,終於在翌日一早,瞧見了陸宴的身影。
靖安長公主一把推開了肅寧堂的大門。
眼見他胸口有大片的血跡滲出,不禁紅著眼眶道:“你瘋魔了是不是?是不是!”
抬眸對視間,陸宴笑道:“阿娘,最後一次。”
靖安長公主看著冷清灰暗的瞳孔,不禁呼吸一窒,那快要溢出嘴邊的話,通通咽下。
昨夜他去了哪,又見了誰,顯然,都已經不重要了……能平安回來就好。
一段沉默後,陸宴站直了身子,從黃花梨夔龍紋書案上拿出了兩張密信,遞給了靖安長公主,“阿娘仔細看看。”
長公主從右向左默讀,眉頭越來越緊。
這上面皆是許家近兩年在暗中做的勾當,有些事雖無確切證據,但靖安長公主大致也猜得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捏著信件的手指漸漸收緊。
陸宴繼而開口道:“十殿下雖小,但自小天資過人,又有徐太傅這樣一位仁師老師在身側教導,想來日後定可堪重任。”
十殿下,那是端妃的兒子。
靖安長公主眸色一凜,“你可知你在說甚?”
“我知道黨爭乃是天家忌諱,但陛下無心朝政,許家以不仁御眾,豺狐之心昭昭,若人人都想著明哲保身。”陸宴看著長公主手裡的密信道,繼續道:“則國家危矣。”
“三郎,可你身後是整個國公府……”
長公主話還沒說完,隻見陸庭、陸燁手提著不少名貴藥材出現在肅寧堂的門口。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陸庭笑道:“三郎,阿兄第一個支持你。”
陸燁也跟著笑道:“合該如此。”
三日字後,靖安長公主攜公主親衛鬧到道觀,不僅砸了那個勞什子九天回爐,更是對葛天師破口大罵。
成元帝厲聲道:“靖安,朕是不是太慣著你了!”
靖安長公主聲嘶力竭道:“那日若無三郎替陛下擋了那箭矢,陛下拿什麼長生不老?拿這些糊弄人的香珠子嗎!”
成元帝呼吸急促,顯然是怒極,他指著靖安長公主臉道:“你給朕回你的國公府去!”
靖安長公主眼角的淚水奪眶而出,“若阿兄今日不同我回去,這世上,從此再無靖安。”
觀內的小道被這般陣仗嚇得退避三舍。
僵持不下之時,鴻升拔出了腰側的劍,手起刀落,砍下了葛天師的頭顱,成元帝尚未反應過來,鴻升雙腿一彎,跪在地上。
“臣自知罪無可恕,隻望陛下念一份舊情,放過臣府中的養子。”
說罷,長劍入腹,鴻升以死謝罪。
成元帝肩膀塌陷,雙鬢斑白,渾濁的目光裡有憤怒,有驚詫,還有一絲說不出的頹唐。
他身子一晃,靖安長公主扶住他,“陛下,回宮吧。”
隻是當成元帝重新穿上龍袍、坐在龍椅上時,才恍然驚覺,大晉,早已不是他手中的大晉。
太子的呼聲越來越高。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晃,便是兩年。
陸家與許家水火不容,許家雖然勢大,可也架不住鎮國公府、宣平侯府、陸氏宗親,揚州楚氏以及端妃背後的徐家帶頭在朝上與東宮作對,這兩年的時間裡,陸宴親手折了許家不少人。
手段之狠厲,令人咋舌,二十六的陸宴,早不是當初那個雲淡風輕的陸家世子爺。
朝堂之上風起雲湧,許後的日子,也並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好過。
楚旬和隨鈺邀他去紅袖樓小酌,馬車行進平康坊已是傍晚,他踏著懸廊中搖曳的不熄的火影,風塵僕僕地趕來。
他的衣袖綴滿了雪花,又是一年冬季,又是一年蕭瑟。
掀開廂房的幔帳,楚旬揶揄道:“楚某人想私底下想見陸大人一面,是越來越難了。”
陸宴如今官拜尚書,來往交際,早已不能隨心所欲,所以楚旬這話,倒也是沒錯。
隨鈺在一旁笑道,“認了吧,你就是被他忽悠來京城的。”
楚旬被陸宴“情真意切”的信弄得心尖泛酸,別了西湖的畫舫,別了揚州的美景,馬不停蹄地趕來京城,結果一朝失足,成了頭頂烏紗按時上值的刑部侍郎。
紅袖樓的骊娘跽坐在旁,伸手揉了下楚旬的眉頭,柔聲細語道:“看吶,瞧把楚大人給委屈的。”
楚旬摟著她的腰,嘴角帶了一股子痞,“你也坑我,是不是?”
骊娘笑道:“骊娘不敢。”
吃了點小菜,骊娘端上來一壇好酒,隨即對陸宴恭恭敬敬道:“這桃花釀是紅袖樓的招牌,陸大人一個人喝,是不是有些虛度良宵?”
骊娘這話是何意,陸宴再是清楚不過,男人向後靠了靠,深邃的眉眼帶了一股風流,“如何不算虛度?”
骊娘同楚旬對了個眼神,起身推開了門。
紅澄澄的燈籠縱橫交錯,婉轉動聽的嬌音縈繞耳畔。
一位姑娘緩緩走了進來,她姿容清麗,明眸善睞,四目相對,陸宴那雙愈發世故疏離的眼神,到底還是恍了一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