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後,我們更熟悉了些,像是屋簷下兩隻共生的燕子。會說說話、聊聊天。
我從不暗示他到臥房睡,他也就當沒這回事。
公婆更是提都不提。
我院子裏一個多年服侍的丫鬟,平時規規矩矩的,突然失心瘋般,在宋耀川洗澡的時候,替他擦背,手往他身上摸。
宋耀川一舉手,把人從窗口扔出來。
那丫鬟倒在院中地上,閉氣過去,好半晌都沒醒。
婆婆聽聞此事,立馬把丫鬟發賣出去。
茹竹堂的人更安分,萬景胡同更加沒人提我和宋耀川本是夫妻。
茹竹堂後面原本是個荷花池,後來填平了,做了宋耀川的小校場。
他除了自己鍛煉、跟著刀客李師傅學左手耍刀,也會帶自己幾個弟弟習武,強身健體。
我的小菜園,與校場一墻之隔。
傍晚時他們趁著涼快操練,我帶著一個粗使婆子,趁著涼快給菜地澆水。
「大哥,你那個小妾,聽聞是個絕色美人兒,能文能武,是真是假?」我聽到三弟這樣問。
三弟一向憨,不懂輕重。
宋耀川回答了:「她死了。她不是什麼小妾,她是你嫂子。」
三弟說:「我嫂子?我嫂子活得好好的,你憑什麼詛咒她?」
Advertisement
兄弟倆起了口角。
三弟好奇,卻也維護我。
這些年,我們更像是一家人。六年不歸家的宋耀川,很陌生。
晚飯時候,聽說三弟打了宋耀川一拳。
我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3
八月,京城開了桂花,滿城幽香。
中秋節當日,太後宮裏送了月餅與瓜果。
耳目通達的門第,嗅到了味道,漸漸有人到萬景胡同走動。
我勸公婆閉門謝客。
我公爹二世祖,靠著堂姐得到了爵位,一輩子沒做過官;我婆婆世家女,囿於內宅。
這六七年,我一次次替宋家出謀劃策,太後屢次誇我,公婆對我的話總深信不疑。
因閉門在家,公婆尚好,小輩們耐不住寂寞。
三弟想出去打獵。
婆婆問我的看法。
我說:「西郊的岷山,是我叔叔產業,他平時也愛好打獵,在山上養了些山雞野兔。你們願意去的話,我跟他說一聲。」
我叔叔是個紈絝子弟。不上進、花錢如流水,但對侄兒侄女都很好。
我派小廝去說了一聲,叔叔果然同意。
八月二十七這日,宋家眾人騎馬出門。我和兩個未出閣的小姑子坐在馬車裏,也去觀看。
令人意外的是,宋耀川也願意去。
昨日晚上,我隨意客氣了句:「你一起去玩玩嗎?」
他毫不猶豫點頭:「好。」
也許,他也想放鬆吧。
岷山比較平,最高不到兩百米,可整個山頭縱馬射獵。
我叔叔的人提前放了五十隻野兔、五十隻山雞、兩隻鹿。
兩個小姑子在山腳下的農莊玩,與佃戶家的孩子們一起摘桂花、採蓮蓬;我騎了一匹馬,拿了輕弓,也要去打獵。
宋耀川問:「你善騎射?」
三弟替我回答:「嫂子馬球打得可好了。」
我便說:「玩意兒,消遣罷了。」
宋耀川沒說什麼。
他一直跟著我。
山風細細,有點涼爽,輕輕吹拂著我頭發,無比愜意。
「爹娘跟我說了很多你的事。」宋耀川突然說。
我:「娘都誇我了吧?」
「贊不絕口。」他道,「這些年若沒有你,宋家兩次被席捲到門閥爭鬥裏去了。」
「盡力而已。」我說。
他還是有點困惑:「為何不走?」
我笑了笑:「等你好了,官復原職、宋家復爵,我就走了。」
秋日金芒篩過樹梢,將斑駁光圈落在他臉上。
他的表情,安靜了一瞬。
半晌,他才說:「你竟相信我還能洗刷汙名?」
「我信。冤枉的,總會清白。」我說。
口吻篤定,不容置喙。
宋耀川笑了笑。
他生得好看,深色肌膚添了他容貌的硬朗,鐵骨錚錚。
「好。」他說,「我也信,王蘅。」
他叫了我的名字。
一頭鹿急奔而過,他搭在背後的弓取下來,隨意一射,林間一陣清脆箭嘯,小鹿在不遠處的樹後倒下。
「左手射箭,也如此精準。」我說。
他說:「射箭是從小練的,左右手都會。」
他微微抬起臉,看向天空。
遠鳥小,似南歸的雁。
他搭上長箭,認認真真對著天空瞄準了片刻,一箭放出去。
黑影墜落。
他笑:「有獵物了。」
騎馬去追。
我在原地晃悠,打中一隻山兔,叫身後跟著的小廝撿起來。
宋耀川這個時候回來了。
他把獵物遞給我:「已經死了,不過是新鮮的。這是我欠你的。」
他把一隻肥大的雁遞給我。
婚姻六禮,納採用雁。
我接在手裏,半晌抬眸問他:「你記得不記得,你曾有書信給我?」
他微愣:「每半年都有家書,你說哪一封?」
我聽了,微微笑了下,沒再說什麼,也把大雁交給小廝拎著。
宋耀川跟在身後,又解釋:「家書從來都不是我寫的,而是軍中文書寫的。」
我點點頭:「知道了。」
我收到的那封,字跡略微潦草,筆鋒剛勁有力,是他親筆寫的。
許是這封信的前後,太多變故,那封信對他又隻是不過心的小事,他忘記了吧。
圍獵這日,眾人看得很開心。
隻是回城時,遇到了太子。
太子私服出城,像是踏青遊玩。
我與宋耀川眾人下車行禮。
太子白麵似玉,溫柔含笑:「打獵去了?」
眾人應是。
太子又看向我:「橙兒,袖子破了。」
我低頭,瞧見左邊衣袖被樹枝劃破了一塊。
我沒發現,一直跟著我的宋耀川沒看到,跟車的丫鬟、小廝與我的小叔子、小姑子們也沒瞧見。
獨獨太子,目光銳利。
「多謝殿下提醒。」我說。
太子跨馬,轉身離去。
這日的晚飯,我和宋耀川在茹竹堂吃,他提到了太子。
他說:「儲君斯文過頭了吧?」
我聽罷,忍俊不禁。
「怎麼?」
「你六年不在京,不知太子手段。他是外表儒雅、內在狠厲,是個睚眥必報的主。」我說。
我單單說了一件小事:當年太子選妃,他選了我堂姐,卻被周家攪和了。
皇帝把周家千金指婚太子。
沒過兩年,周家傾覆、太子妃病逝,太子一點點將這個門閥推倒。
「他竟也歹毒。」宋耀川笑了笑,表情舒緩。
九月初一,是我生辰。
我娘家送了厚禮;太後也送了禮;太子也送了二十匹最好的綢緞,給我做衣裳。
公婆皆有禮物。
就連我院子裏的大丫鬟,都給我做了一雙鞋。
唯獨宋耀川沒有。
三弟提醒了他。
晚夕他沒吃飯,離開了茹竹堂。
我快要睡下時,他終於回來,手裏拎了一盞小小宮燈。
宮燈繪了美人圖,精緻漂亮,裏面明亮璀璨,是裝了上千隻螢火蟲。
九月初,螢火蟲難尋,虧他如此用心。
我的管事媽媽用力看了我一眼,想說話。
我制止了她。
我伸手接了,低聲道謝。
宋耀川便笑起來:「往後每一年,我都陪你過生辰。」
我也笑了。
宮燈掛在屋簷下,片刻我就把螢火蟲放生了,積德行善。
婆母聽說了茹竹堂的情況,叫了我去問。
「橙兒,你心裏怎麼想?」
我把那封信給她。
婆母看完,手微微顫抖。
她問我:「可有轉圜餘地?」
我輕輕搖頭。
婆母靜靜看著我,眼裏湧上一層薄淚。
她疼我的,像我的第二個母親。母親總捨不得女兒為難,故而她什麼也沒說,隻是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在等待中,過年了。
宋家被「發配」到萬景胡同,年關卻不算難過。
反而是少了好些應酬,輕松自在。
而這一年的新春,我和宋耀川在「冷戰」。
4
宋耀川想和我同房。
他委婉表達了這個意思。
我隻是站在那裏,表情疏淡,沒有太多的情緒:「不行。」
可能是這兩個字說得太過於直接生硬,他轉身回了西廂房,沒再回來。
大年初一,他跟父母拜了年,就出去了。
往後的日子,他進出不與我打招呼、不跟我一起吃飯。
我問了李師傅,得知宋耀川的訓練情況很好。
「左手能打得贏我的三十斤長刀。右手還是不太能吃力,但技巧更嫻熟。」李師傅說。
我很滿意:「他快好了。」
李師傅說:「那就趁獵鷹的羽翼尚未豐滿,抓牢他吧。待他遨遊九天,凡人就追不上了。」
我知李師傅好意,笑了笑。
我說宋耀川是英才、是棟梁。他吃虧在太過於驕傲,這次的挫折又太過於慘重。
需要有人幫扶一把,他才能重新站起來。
李師傅說:「少夫人就是那個人。」
我搖頭:「您才是。」
過完年,太子突然拜訪了萬景胡同,把宋家眾人嚇得半死。
家裏急急忙忙迎接私服出行的太子。
太子謙和儒雅,隻是笑著說:「太後令孤來看看,耀川的傷情如何了?」
宋耀川的左手練出來了,右手隻是拿不動六十斤的長刀,二十斤還是可以的。
一年多時間,他褪去了殘破的老皮,發了新芽。
「好好操練,朝廷還是會用你的。」太子如此說。
我聽了很詫異。
我花了點銀子,周轉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北疆前線又敗了。
北狄王庭這次鉚足了勁,想要打進關內,得到更多的優渥土地。
派過去的將領,去一個損失一個,幾乎沒人能贏北狄大軍。
需要熟悉北疆地形,又瞭解北狄王庭的將領。
有朝臣在太後的授意下,提到了宋耀川。
宋耀川與北狄公主的傳聞,至今都是傳說,沒有實證。
皇帝發作了宋家,宋家乖乖認罰,這一年多從不蹦跶,低調得過分。
帝王心難測。
我賣慘的第一招,在皇帝心裏埋下了種子。
短短一年,皇帝再次想起了宋耀川,叫太子看看他是死是活。
又過了兩個月,春暖花開的時候,宋耀川的左手已經能打敗李師傅的右手長刀,他練出來了。
他天賦極好,又肯吃苦。
他乃天生將才。
皇帝召見了他。
就在北疆連死了第六個主帥的時候,皇帝震怒了,發誓要滅了北狄王庭。
他重新啟用了宋耀川。
皇帝給宋耀川下了死命令:若不能破北狄王庭,回來不僅僅他要死,宋家全族陪葬。
宋耀川官復原職,領兵出徵。
臨走時,他不顧一切闖到了我的臥房,用力抱了抱我。
他說:「橙兒,待我凱旋,你與我有個結果,行嗎?」
我點頭:「好。」
一年多的時間,朝廷連損的六名大將,助長了北狄王庭的傲氣,他們膽子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