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熹平侯府守活寡六年,收到了我夫君一份禮。
錦盒裝的,一封書信。
我很喜歡。收到的那天,隻感覺天地都寬闊了。
然而好景不長,翌日就聽到他出事的消息。
我丈夫熹平侯世子、從三品的安遠將軍宋耀川,與北狄公主私通,疑似叛國。
沒有十足證據,可聖上震怒,宋家被奪官褫爵。
我公公在朝中有點勢力,又是當朝太後的堂弟,幼時與太後一起在祖父母跟前長大,情深似同胞。
不少官員為我丈夫求情,太後也派人周旋。
熹平侯府隻是奪爵,沒被抄家,禦賜府邸被收回。
限三日內搬離侯府。
正院一片混亂。
我公爹氣得病倒,昏昏沉沉;我婆婆收拾箱籠、遣散多餘下人。
我去正院時,婆婆問我:「橙兒,你都收拾妥當了?」
「收拾好了。」我答。
公婆待我似親生女兒,我一向不避嫌,坐在公爹床榻旁邊,給他針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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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針兩刻,公爹慢慢轉醒,吐出一口濃痰。
他老淚縱橫:「這個逆子,我真該活活打死他!」
「爹爹保重,往後日子還長。」我勸說,「一家子老小,都依仗您。」
我有四個小叔子、兩個待嫁小姑子。
全家還需要公爹撐著。
公爹順過來這口氣,由次子攙扶著,去外院安排搬家事宜。
我們從皇城根下寬大奢華的侯府,搬到了擁擠的萬景胡同。
宅院尚可,卻遠不及侯府氣派,我分到了西邊最僻靜雅致的一處小院落。
它叫「茹竹堂」。
半個月後,我丈夫被送回了家。
再次見到他,他狼狽極了。渾身是傷,右手的傷更重,幾乎廢了,被親信抬著回來的。
公爹痛罵他,婆婆冷漠看著他,小叔子小姑子躲遠了。
「後院找個院子,給他養傷。」公爹說。
我說:「不妥。先送他去宮裏,讓陛下看看他吧。」
公爹遲疑。他怕事。
聖心難測,若被激怒,後果難料。
我很堅持:「哪怕陛下再降罪,他出了這口氣,我們就有翻身機會。否則,生生世世住萬景胡同。」
婆婆永遠支持我:「送這個逆子去南陽門。陛下不肯見他,也叫來往的官員看看他這副樣子。」
他打了敗仗,一身狼藉。
他是少年成名的將軍,現在廢了一隻手。
他頹靡,眼睛不聚光,像個活死人。
因他背上私通北狄的嫌疑,並無鐵證,就封了宋家,是不是太過於苛刻?
宋家抬了我丈夫去南陽門,我和公婆、成年的兩個小叔子,都去南陽門口跪著。
陛下不肯見我們,叫身邊的大太監痛斥一番。
我不走。
因我堅持,公婆也陪著我跪。
下朝官員瞧見了,低聲議論,錯開著走遠。
沒人敢上前同我們說一句話。
夜裏很冷,滴水成冰,我丈夫被草席墊著,臉色逐漸發青,他也凍壞了,可他恍若不覺,一動不動。
三更時,皇宮小角門開了。
一襲華服的太子,由小太監執燈,對我們說:「回去吧。太後聽說你們還跪著,痛哭流涕。」
皇帝發怒了,太後哭了,太子親自出來了。
到了這裏,見好就收,我攙扶婆母起身,叫兩個小叔子抬起半廢的丈夫,打算回去。
太子卻叫住我。
他說:「橙兒,不要胡鬧,好好侍奉公婆。」
他是我表哥。我母親是他生母仁昭皇後的姨母表妹。
我應是,行禮退下。
他又叫了我一聲:「橙兒?」
我駐足回首,他的臉在南陽門屋簷的陰影處,看不真切。他修長高大,小太監手裏的宮燈,照不到他臉上。
「夜裏冷,快些回去。」他叮囑。
我再次行禮告退。
我們住的萬景胡同,到底還是擁擠的,兩個未成年的小叔子擠一個院子,兩個小姑子擠另一個更小的院子。
騰不出多餘院落,我同意把宋耀川安排在茹竹堂的西廂房養病。
接下來,京城都在議論宋家,而宋耀川依舊是活死人,不吃不喝不動。
公婆罵他、怪他,卻又心疼得吃不下、睡不著。
我問了跟著他的心腹。
「將軍有一愛妾。她跟隨將軍五年多,上過戰場、立過功,足智多謀,善通兵法,還流產兩次。她不是奸細,不是北狄公主。」心腹說。
說完,又自悔失言,很緊張地瞥一眼我。
我知道,宋耀川在北疆平亂,六年不歸不單單是北狄難對付,更因為他在那邊有個家。
「可朝廷認定她是北狄公主。」我說。
心腹很激動,說絕不可能。
「這次大敗,又是為何?」我問他。
心腹副將說:「是我們內部出了細作,偷了佈防圖。」
「查到細作了?」
「沒有。」
這次大敗,三十萬大軍,損失過半,丟了兩座城池。朝廷陣前換將,才穩住了局面,收回了丟失的城鎮。
宋耀川是罪人。
可能是戰場上的百戰百勝,令他驕傲了,才會出這麼大的紕漏。
朝廷沒有砍他腦袋、沒有誅殺宋氏一族和我,皇家真是天恩浩蕩。
宋耀川裝死的第九日,我叫人把他扔到了庭院。
寒冬臘月,屋簷下的冰錐子似門簾,庭院冷得刺骨。
我親手潑了一瓢涼水。
他終於動了下。
「孫臏身殘、奇謀迭出;子長削弱、史家絕唱。你隻是毀了右手,尚且健全。若今晚不能凍死在庭院,明早給我收拾,去把你的左手練出來。」我說。
宋耀川在院子裏凍了一夜。
翌日高燒。
他的情緒,不再是冷漠,而是憤怒。
我給了他一枚紫雪丹,退燒藥。
他發泄了情緒,收拾了自己,換上幹凈的衣裳,去父母跟前跪下磕頭。
他認錯。
他害苦了跟隨他多年的兵士、邊城百姓,以及宋家。
公婆沒有再罵,隻是對他說:「你若有冤屈,站著報仇,別窩囊著死了,給宋家留下萬古罵名。」
宋耀川的右手,我重新給他針灸、活血。
我請來了李庚田,最好的短刀師傅,教他左手用刀。
日子這麼過了下去。
他的右手能拿筷子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三月,春暖花開了。
他問我:「你叫蘇橙,是嗎?」
我笑了笑。
「不是。」
2
我小名叫橙兒。
但我不叫蘇橙,我甚至不姓蘇。我大名叫王蘅。
我如實告訴了宋耀川。
他聽了,表情淡淡,面上沒有半分異常,隻是點頭說:「記住了。」
又問我,「王蘅,你為何嫁了我?」
「我母親的意思。」我回答。
他問:「我記得大婚前一晚,我奉旨出徵,你是由我二弟抱著我的衣冠拜了堂。六年多,你怎麼不走?」
我沉默。
他自答:「也是嶽母的意思?」
「不,這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告訴他。
他有點困惑。
他曾是京城最灼目的少年郎。十三歲上戰場,單手提重六十斤的長刀,斬敵首,揚名天下。
他是熹平侯世子,太後的堂侄兒;他繼承了母親的好容貌,英俊不凡;他戰無不勝,聰明絕倫。
閨中議親,都少不得提到他。
我出身望族、母族顯赫,才能在眾女郎中脫穎而出,成為宋耀川的妻子。
「你還年輕,或許你該走了,不必陪我們吃苦。」他說。
我知道,他在試探。
我沒回答。
他又問:「李師傅說,他不是看重你的家世,而是看重你,才肯教我。你如何認識名震天下的刀客?」
這個問題,我回答了他。
我說:「他女兒快要病死了,是我治的。」
「你擅醫。」
陳述,因為他的右手,現在拿得動筷子,是我針灸的結果。
「我還善繡。」我說。
他笑了下。
很淺的笑,似微風吹過湖面,細微漣漪。
這是他受傷回來,第一次微笑。
朝中大事頻出,北狄王庭又騷擾邊疆。代替宋耀川的大將,被北狄人刺殺了,朝廷為此很苦惱。
皇帝更記恨宋耀川,認定是他私通賣國,養肥了北狄人。
除了邊患,也有朝中大臣貪墨。
萬景胡同的日子,慢悠悠往前過。
宋耀川耐得住性子,每日練習左手拿刀、右手復健。
我在茹竹堂後面開闢了一小塊菜地,他說丫鬟婆子翻地不深,種不好,親自替我翻了一天的土,累得一身汗。
這天開始,我們傍晚時候會在胡同外面散散步,閑聊瑣事。
家裏有田地鋪子,我們吃喝不愁,隻是親朋都疏遠了我們。
端陽節後,他的右手拎得起八斤的短刀。
婆婆很高興,要帶著我上山還願。原本三弟護送的,他臨時被同窗叫出去玩。
同窗家有個胞妹,生得珠圓玉潤,活潑開朗。
婆婆叫三弟趕緊去,別耽誤時間。
護送一事,是宋耀川自己接過去的。
他說:「我送娘和橙兒。」
婆婆更開心。
然而上香那日,天氣極其悶熱,婆婆早起不太舒服。
我說不去了。
「怎麼行?不可對菩薩失言。」婆婆說。
我代勞。
我和宋耀川上山,雖然有籐椅坐,家丁抬著,我還是一身汗。
我們上山沒多久,突然雷電交加,暴雨如注。
初夏的雨,下下就要停了。這日不知怎的,這場雨停不了,豆大雨珠下足了四個時辰。
寺廟正殿西南角破了一塊,廂房塌了後墻,住不得人了。
天色漸晚,被困香客被廟裏和尚委婉勸下山。
「住不下了。」
「廂房大半都漏雨,佛堂夜裏不住人。」
我們也要走。
宋耀川看著很明顯被雨水沖垮的山道,對我說:「家丁抬籐椅不安穩了。」
足下一滑,我會連人帶椅摔下山溝。
而我自己更走不穩濕滑泥濘的山路。
我微微擰眉,宋耀川問:「你善醫、善繡,可善武?」
我搖頭。
他道:「來,娘子,為夫背你。」
他第一次同我說笑。
我審時度勢,必須走。區別是他背還是家丁背。
我趴在他背上,感受到他腳下的泥濘,好幾次他也險些滑了,走得小心翼翼。
後來這山路我自己上下過好幾次,都沒這次的路長。
回到萬景胡同時,天黑了。
婆婆在門口等候。不知等了多久,裙擺都濕透了。
我們回茹竹堂更衣。
我隱約瞧見他青色褲腳有泥汙,顏色不太對。
他用次間的凈房,半晌出來,褲腿鼓鼓囊囊的。
「你來。」我招呼他到我的臥房。
他在門口,腳步微微踟躕。
房內有一種淡淡安神香味,他的表情是舒緩的。
我叫他撩起褲腿,他也照做。
左邊小腿肚子被山石劃了。暴雨後的尖石,比刀還鋒利,很長很深一道口子,還在淌血。
他粗略包紮了,像戰場包紮外傷那樣。
他說:「無妨,外傷我會處理。」
我便告訴他:「我有更好用的止血藥。」
他讓我處理了傷口。
待結束,他表情怔愣了片刻,站起身說:「我回去了。」
我點頭。
他走出臥房的背影,顯得不那麼乾脆。
我背對著他,整理醫藥箱。